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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木马 (王白先生)


  他顺着那道风,隔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汹涌,找到了另一个人。
  但生物钟已经形成某种惯性的警惕,不允许自己放纵得过久。等松弛到一定程度,便像一张弓一样倏地拉紧,常年的警惕让他像一只豹一样,清醒时没有任何缓冲,就像没有睡过那样突然睁开眼睛,忽地一下子坐起身子——凌衍之还在那,反倒被他的陡然起身吓了一跳,“你搞什么,我以为你睡着了——”一面揉着被他枕得发麻的双腿。他们怔怔地看着对方,樊澍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是睡着了……我以为你走了。”
  凌衍之笑了笑。“好点没有?”
  “嗯,”最难熬的那股劲过去了,樊澍拍了拍前额,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戒断反应。撑长双腿,再抬头看钟,“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他望着窗外,“刚刚有人放了烟花。这边的城区很黑……就看得很清楚。玻璃上都会有影子。……呼地一下,就亮起来。”
  樊澍看着他,他的脸看起来像是孩子。他的舌头是尖的。说话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往牙齿之间闪烁的那一点底下看。我为什么之前从没发觉?
  樊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城区的外围的巷道慢慢地走。这里的路灯年久失修,因为居住人口骤然减少和向城中心聚拢的关系,外围的“废城”逐渐零落。樊澍倒是轻车熟路,仿佛闭着眼睛也会走。凌衍之有时候会好奇地抬头看看,夜色中旧楼的影子像被扎了很多根刺矛的巨人,剩一副骨架仍然桀骜地挺立着。再这样的暗巷里走路,只能借助窗口里零星透出的光。这里居住着流民、逃犯和从事某些非法行当的人。范围太大了,连排查也排查不完。
  “走这边,看路。”樊澍拽了他一把,握住了手腕,牵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绕开地上一个消失的下水道横栏。“这边什么都有,就该有的没有,别走着走着人就平地消失了。”
  “你好像很熟啊。”
  樊澍点点头。“我小时候住在这里。那时候这边是刚开发的新区嘛,还死贵,但是那人回来了,非要买大房子,说显得气派……不能输给他的战友。”
  凌衍之看了他一眼。“‘那人’?”他觉得新鲜,又有一种雀跃的恐惧,源于头一次听樊澍说他自己的事。他想要小心地控制自己发问的空间,如果他不说了就得不偿失了;但他握着的手腕总让人分心,想着要不要伸下去扣住他的手,一个晃神,话已经出了口。
  樊澍沉默了一会。凌衍之急忙找补回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想提他,脏自己的嘴。”他仍然牵着凌衍之,没有回头,声音发沉,“那人是我父亲,他……也不再是我父亲了。他对我而言,不值得……父亲这个词。”
  凌衍之感受到他手微微的颤抖,便滑下去,下定决心地握住他的手。谁也没有松开。
  “我们去哪?”
  “不远,一会就到了。”
  废城的尽头,那些层层叠叠在视野尽头诘聱的楼在灰黑的夜里,随着距离的靠近而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出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卵型的,散发着柔光的纪念馆。在夜里看去,像一个人匍匐卷缩,仿佛婴儿落在胎中,蜷入羊水。
  在那一场灾难爆发中死去的女人们,她们的基因密码,合着骨灰一起,记录在这里的一间小小的方格内。
  这座雄伟、温情又柔美的建筑,和周围那些老旧城市的残余骨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没有一丝棱角,整个是浑圆的;散发着并不强烈但温柔的光,象征着这个世界失去的东西还保留在这里。广场极为宽大,不是清明或者冬至的节气,来吊唁、献花和焚烧纸钱的人并不多。
  凌衍之顿住步子。他自从唯一的亲人去世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几乎是头一次走过这布满素色地砖的纪念广场,脚踏上去的感觉十分轻盈。即便周围的废城污水横流,肮脏不堪,这里也看上去尤为圣洁,像一个童话。
  有一个巨大的、怀孕女性的雕塑矗立在当中;她神情哀切,却带着笑容,低眉垂目,像佛祖在看人间,对看得人低声呢喃: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就好了,我会听。凌衍之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好像姐姐,就像姐姐当年温柔地注视着他,摩挲着他的头发:没事的,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手心被攥了攥,樊澍说:“走吧。这尊孕娘娘像不能久看的,算是这里的规矩。”
  凌衍之被他拉走,眼睛仍然不住地回望。
  樊澍觉得这倒稀奇。来扫墓的人逐年递减,有人死了,有人忘了。仍旧来的人都已经对孕娘娘像有些木然,直到这两年推行了ABO定级制度才好一些。“你没见过这个?”
  “我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那祭日呢?不来扫墓吗?”
  凌衍之摇了摇头。“在这座纪念碑建好之后,从过来没有。我发过誓,在我找到办法之前,我不会来看她……”
  樊澍望着他。心想,我们真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人。一个能够为了目标这么多年从不来见自己的亲人,时刻提醒自己向何处去;而另一个,全靠时时来见她们来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转,不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那陪我看看,行吗?”他问的十分没有底气,但眼神里闪烁着期待;凌衍之望着他,手指已经跟着他往前,跟得心都飞起来;但脚底却磨在地砖上,磨得心底也跟着一痛。身体被这两者拉扯着拽曳,好像自己和自己在战斗,自己和自己纠缠。
  樊澍察觉了他的犹豫。“你想看吗?不用勉强自己。”
  凌衍之执拗了一会儿,说:“我要试试勉强。”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建筑,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和它一样的建筑。“我想看看。这么多年了……我也变成了这样。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了。我应该去看看她。但是,我的身体本能在抗拒……太小的时候许下的诺言,像在身体里扎了根,不许我违背。”
  樊澍瞧了瞧他的神色,突然一把伸手将他平地抱起来。
  “走吧。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凌衍之一愣神的空隙,已经被抱着快步走进大厅当中;感应门自动开启。一个正在被渐渐遗忘的世界在眼前陡然打开:密密麻麻的格子嵌在浑白的墙体里,每个上面有一个鎏金的姓名。樊澍轻车熟路地在弧线形的内部圆洞当中穿梭,很快走到指定的区域。长长的仿鹅卵石状的座椅弯曲着从那墙面前流淌过去。“都进来了你就快放我下来!”凌衍之感觉脸上烧起来。虽说是这个钟点,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前来祭奠的人,但这种轻飘飘不着力的感觉令接触点无线放大。更何况,他不是背着也不是扛着,就只是双手托着肩和膝下,那样轻松地抱着。
  樊澍把他放下来时,凌衍之感觉自己的小臂都红了一截。
  还好这根木头全无所觉,拉着凌衍之,走到其中一个弧度前面,指着那众多铭牌中的一个。“这是我妈妈,”他轻声说,像怕高声惊扰了魂灵,又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这是我奶奶。”再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小弯,“这是我大姐、二姐和三姐……”
  凌衍之静静地,跟在他傍边,辨认着一个个的名字。“你有这么多姐姐。……好热闹的家啊。”
  樊澍点上香烛。“那人是很传统的人。”这里的香烛是免费提供、也只能使用这里所提供的线香,在旁边的公用柜上,是极细的三根。你取来,可以正好插在铭牌下设计兀出的一小块凸起的秀珍香炉里。他挨个都点着了,拜了拜,凌衍之注视着他的动作,也不甚熟练地跟着拜了拜。
  他抬起头时,看到樊澍正定定地看他,长吁了一口气。
  “我做到了。”
  “做到了什么?”
  “带你来见她们。”他说,“虽然已经晚了,但总比从没有过要好。”
  凌衍之说:“你不问问我和她们说了什么吗?”
  樊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了什么?”
  “我说对不起,直到这时候才来见你们。但是我很高兴。”他注视着高而圆的天花板,感觉那像一块要融化的蛋糕。设计师似乎在一切里尽力地加入他认为的女性美好的东西,试图把她们全都保存下来。那些柔软的感觉让这些取代墓碑的名牌显得没有那么肃穆和死气沉沉,反而像是都活着,活在前来祭奠她们的人的心底。“这里挺好的。我不应该害怕事实。”
  樊澍在他身边双掌合十,无声地动着嘴唇说话,好像要在一炷香里放上足够多的话语托寄出去,他睫毛虔诚地颤动着。
  香在二人的注视下很快燃尽。樊澍放下合十的双掌,问:“要去看看你的亲人吗?……你记得编号吗?”
  凌衍之脱口而出一段长而拗口的数字,好像这个也和那些根脉一起,长在他的血液里,舌尖上。但他摇了摇头。“今天不了。”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樊澍,眼神像一张满开的弓,“下一次吧。我们约好,下次,等我们回来,从云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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