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凤鸢国国亡,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扶风只好将他兄妹二人托付于周吴两名宫人。
自此,君祝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后来,问起小姨时,君怡也只是敷衍答道,“可能是殉情了吧。”
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小姨有时候会突然问道,“白首,要是你父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恩爱怎么办?或者……一个很像你母亲却不是你母亲的人回来,你待如何?”
君祝只是沉默不语。
言归正传。
当年,周吴二人待他二人视如己出。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过了一段日子,他们便将盘缠用尽了。
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周吴二人不会做工,也赚不了几个钱。卖了自己收藏多么的首饰,却也只维持了几天。
“这样下去不行。”吴宫人如是道。
周宫人坐在门槛上,“陛下待你我如亲人,她的骨肉,你我不能怠慢。”
吴宫人沉思良久道,“前几日……有位大娘来找过我,说要我去做工。”
“什么活?”
吴宫人道,“普通的针线活,你在宫里是管陛下茶食的,这种活自然不适合你。我去看了看,还行。就是需要搬出去住,不能经常回来。”
“很远吗?”
“老板说了,做工时间越长赚的越多。所以,以后可能要多仰仗姐姐照顾两位小殿下了。银两我会派别人帮我寄过来。”
自打那以后,吴宫人就很少露面了。一向同她形影不离的周氏虽然怅惘,却还是一人打着好几份工,来维持生计。
五天过去了,吴氏寄回来了银子。周氏打开包裹一看,粗略一扫,竟有好几十两!
她心生疑惑,打量着面前的小厮,“尔从何而来?”
小厮道,“恕小的不能如实相告。”
近半月有余,除了每次按时寄回来的银两,关于吴宫人,还是音讯全无。
直到那天,周氏拦住那位小厮,“我托你捎句话给她。”
……
那日下午,吴氏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周姐姐,我听说两位小殿下病了,如今还可好——”
撩开门帘,却见只有周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屋里子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她高挺的鼻梁上。
“清媛,你终于肯见我了。”
吴宫人垂下手,门帘合拢。她单薄的身子就那么僵立在门口。
垂眸良久,未语泪先落,她只低声道,“周姐姐,你不要嫌弃我……我的银子不脏,真的。你可不要告诉小殿下他们,我怕他们嫌弃我,不肯用我的银子。”
周氏无言。她看着吴宫人的那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装束,再加上那银两,心中早已对她如今的工作猜出了几分。
只是啊……
周氏起身,轻轻抱住抖如筛糠的吴宫人,她说,“清媛啊……要去也该是我去。怎能让你受这等苦楚。”
吴宫人一瞬心酸,泪如泉涌。
“周姐姐……”
后来,她们暂居的地方住不下去了。吴氏辞了那份工作,想要同周氏他们一同离开。
却不料,变故横生。敌军攻破城门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她们就在这次动乱中彻底地失了联系。
而如今,嫁给邓驸马的便是那周氏的独女,周翊然。号明月公主。
那日,陈则审理完了为先帝陛下君临平反的案子,进宫复命。
证词打开,手指印下,写着端端正正的陆吴氏三字。
“我那时虽小,但我还是记得吴宫人的。她没有儿女,待我同倾心如亲养。”陛下君祝如是说道。
陈则道,“可惜吴宫人命薄。”
“她死前可留有什么话?”
“……有。”
“陈卿不妨直说。”
陈则双袖笼手,突然仰头看向头顶上方,强忍酸涩道,“她临死前,和臣要了一只笔。”
“一只笔?”
“是,一只笔。”陈则道,“她一只手握不住,是用两只手握着写的。把吴氏改成了陆吴氏,然后说,请把她葬在靠近皇陵的山冈上。她要去守着先帝陛下。”
临了,君祝道,“特恩准她入皇陵葬在母后墓旁吧。”
交了差,陈则正要往宫外走。却迎面遇见了春风得意的邓驸马。
说起这邓驸马同陈则的恩怨,却要从上一辈说起。
彼时,邓氏家贫,虽苦读诗书却因无盘缠,不得求取功名。
陈氏嫁他作妇,拿嫁妆作为他求取功名的银两。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临走时,他紧紧握住陈氏的手,郑重承诺。陈氏抚着肚子,说愿意同孩子一起等。
可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初春,终于等回来一封休书。
彼时,陈氏的儿子见自家母亲双眸含泪,甚是疑惑,举了袖子为她揩眼泪,“阿娘不哭……”
“恪儿……”
后来,十年寒窗苦读。陈则做了官。
那日,下了朝。陈则回到府上,却见母亲同那邓氏在门□□谈。
“公主待你极好,你不要再负一个姑娘了。”他的母亲如是说道。
邓氏欲要再说些什么,陈则却握住自家母亲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还请驸马爷不要再羞辱家母了。”
这驸马爷三字像是提醒了邓氏什么,他红着脸道,“叨扰了。”
附《杂文怪谈》:
话说有一日,有一位穷酸书生路过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不由得诗兴大发,要作一篇文章。
写了很多次却总觉得不是十分满意。
忽闻石头后有一人道,“盖无情矣。”
“何人在此?”
那人手提一酒葫芦,枕卧岩石道,“无名之卒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书生道,“你方才说,盖无情矣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对山水的喜爱之情为虚假?这你可错了。若不是喜爱,我怎会有写诗的兴致?”
那人但笑不语。
“老头,跟你说话呢。”书生不满地嗔道。
“兴致使之然也,与情无关。”
“胡言乱语。”书生不愿再理会他,却提笔无言。
临了愤而搁笔,转身去寻那老人,却是空空如也。
“老头?”
远远有人回答,“萍水相逢,吾且去也。”
书生却在他卧着的石头上,发现了几张纸。
是一本书的残卷。
书名瞧不清了,只隐约看得见作者是“赤脚大仙”。
翻开来看,却是极零散且残破的文。
有一名为《连理枝》的写道,“将军此人,惯用长矛,且以一手帕覆手……将军有令,我方将士,不斩妇孺……如若不是战乱,他该是高冠博带,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有一名为《并蒂莲》的写道,“红衣如火,血洗铅华……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十八地狱,九重云霄,遍寻未果……世间最为悲哀之事是什么?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永远是多久?等到你自己也死去的那天吧。”
第56章 杂乱无章其一
“青山满目,满目青山。”
浓墨印上软软白宣。十二岁的简默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向听课极为认真的他,难得有这么一次心不在焉。
这节课讲的不是别人,正是众人避之不及的魔界之主,司徒献。
“《仙录志》载……甫一继位,立杀十七名长老立威……”
夫子的滔滔不绝中,简默提笔落字:我这个人,口中所言,即是心中所想,既是心中所想,又何必遮遮掩掩。
这是那日他下山为师父买酒时,于一家茶馆面前路过,偶然听见那人说的话。
彼时,乌泱泱的人群里,只一人红袍猎猎,砸了人家茶馆,踩在那说书人的桌子上,“我这个人,口中所言,即是心中所想,既是心中所想,又何必遮遮掩掩。所以,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手上血腥无数,若是我下一次再听见你们编排我,我也不是十分介意,手上再多那么几条人命。”
一众人由一开始的人声鼎沸,渐渐偃旗息鼓,成了缩着脖子的鹌鹑。
臭名昭著的大魔王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他出茶馆时,简默正行至门口几步远处,身后师兄弟们正顾着拉满载酒坛的牛车,自是没有闲暇功夫注意到简默的异常。
步伐渐缓渐小,一双清眸映入了一身红衣如火。
不禁行迈靡靡,不由中心摇摇。
骄骄小快步追上大魔王,问道,“尊主,明明是那十七名长老居心叵测在前,欲要争夺尊位在后。怎么教人间传了一番,传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司徒献却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步履生风般行远。
“他人不识,不识他人。赋一身清闲自在,逍逍遥遥任我游。”
他说完这句话,身影已经消了。
彼时,原本陷在坑洼处的车子也被推了出来。
韩子卿,简默的二师兄道,“子默,看什么呢。都出神了。”
简默这才回神,“没什么。一位……故人。”
“故人?”韩子卿将笛子塞进怀里抱着,拿肩膀撞了撞简默,“我怎么没听说过。一个什么样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