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祁问道,“然后呢?”
“然后?”祁彧只是笑,“然后,族内所有人一一接受检验,若被诊为带着祸乱天下的脏血的人,便会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说来也怪啊……我父亲,一个祸害了那么多灾民连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独独怕那一位藉藉无名的富绅……啊,当真是可笑哪。”
慕祁道,“所以呢?祁封外祖怎么样了?”
“怎么样?”祁彧道,“那被亲哥哥之死压下去的邪念又差点因这讨厌的富绅重新燃起来了啊……”
默了良久,祁彧忽然收起冷笑,严肃问道,“祁儿,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人最可恨吗?”
慕祁未答,但祁彧好像也并未对他的答案有什么期许。
他双腿交叠斜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头枕着另一边扶手,仰头看向屋顶房梁。或许是借着这个姿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根一根慢慢松了下来,他脸上癫狂的笑终于收敛了爪牙,平静安详地枕于他的面上,他静静地,像是没什么感情的死物。却让一丝愤怒与颤抖于这面无表情的遮天罗网中逃出生天。
他说,“是那种虽非穷凶极恶,却确实坏,坏的又不彻底,却又时不时的扎你一下,让你不堪其扰的卑劣小人啊……”
慕祁沉默了。
若论起罪恶,祁封外祖手上的罪孽并不比富绅少。可是,若不是富绅施恶,十岁的小君子也不会夭折,恶狗也不会长大成人到处疯咬。
穷凶极恶之徒,有时只是生于小恶。但富绅所为,已经超出小恶二字了。
……
后来,四十岁的祁封遇见了当年的富绅。但他此时已不再是十岁那般的弱小,亦不是二十岁那年的凶狠。他洗心革面,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借行善积德洗刷自己双手上的血腥。
他虽没亲手杀过什么人,但伯仁却因他恶念而死。所以,他懊悔,他自责,他夜夜难寐,他良心难安。
行善积德,本来是打算要延续一辈子的。
可是这重新苏醒的君子,又遇见了那让恶狗出世的富绅啊。
那富绅知晓他曾为皇室子弟,亦明了他猎场里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因为富绅有通天彻地之能?
不是,当然不是。
因为富绅就是渴望巴结着当时的小王爷祁封的狗腿子之一啊,只不过狗腿子太多了,他排不上号罢了。
排不上号也不要紧,他虽没有治国之才,但却有变着法儿折磨人的本事。
巴结不上小王爷?没关系啊,那就巴结小王爷的狗腿子啊!
最受二十岁的小王爷宠幸的,自然便是那提出以人为武器,看活人与野兽相搏撕咬的提议的狗腿子。可这提议,却是出自狗腿子的狗腿子,便是那位富绅。
小王爷因此触怒了龙颜,被革除了祁姓。自此便是布衣平民,再无荣华富贵加身。
树倒猢狲散。参天大树灰飞烟灭,献计献策的狗腿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可甘心?
怎么能甘心啊……本来是怎么靠都不会倒的靠山,却因一计错误之策,什么都没了……
平步青云,没了。
腰缠万贯,吹了。
黄粱美梦,醒了。
醒了啊……可是……醒来的狗腿子很生气,他想要发火……这黄粱美梦怎么能醒了,怎么能醒!
是谁?
是谁吵醒了他的黄粱美梦!
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献计献策的富绅啊。
是啊……都怪那讨人厌的富绅啊!
富绅受了狗腿子的怒火波及,该找谁发火呢?狗腿子有他的狗腿子发火。可是富绅没有狗腿子,他发不了火。他不开心,他好不开心啊。
那双眼睛到处搜寻着可以发火的猎物……
什么?隔壁村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日行一善,二十年皆如此。
富绅终于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磨牙吮血呀……他开怀至极呀……
能有人不求回报行二十年的善?他富绅第一个不信!
这便去揭下他伪善的面容,教他原形毕露!
可这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富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在行恶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欺负恶人可能会遭受更厉害的反击撕咬,可是欺负好人不会啊……你打他一下,他会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你踹他一下,他接下来会一边防御一边跟你讲道理……
哈,君子啊。吃亏最多的就是君子了。
富绅心里狠狠地想。
人都说书有墨香,他偏不以为然;人都说铜有臭味,他偏趋之若鹜。
他从小就想当个不会吃亏不会受欺辱的恶人。
只有比恶人更恶毒,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自小便将此奉为圭臬,视为金科玉律。此一生,更是将理论循序渐进地落到了实处。
可是有一日,有位十岁大的小孩子与他唱了反调。
真是让人讨厌啊……瞧瞧那副恶心的君子嘴脸……
只是看着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想亲手撕扯下来掷于地上狠狠践踏!!!
于是,他变着法儿地折磨那个小君子。
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吗……我偏要让你被恶毒折磨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不是一身傲骨吗……我偏要折了你的傲骨,让你匍匐于泥淖里,永不能翻身!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你?
因为我开心啊……因为我做不成君子,也不想你做成君子啊!
令富绅大为气恼的是,那个十岁的幼童虽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虽然爬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上一动,但却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富绅真的怒了。
凭什么!
明明他把君子踩于脚下,君子一身泥污,而他衣衫干净。赢得明明是他啊!怜悯,是胜利者才有资格恩赐给失败者的。
这个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竟敢!他竟然敢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
不爽……不快。
怒火中烧几欲将富绅原地灼成焦炭,当小君子死在他手里,恶狗出世那天他才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突然得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出的恶狗,自削了锋牙利爪,甘愿将越来越多的人保护在身后与臂弯之下。
十岁的小君子没有死……他只是太过劳累,沉睡了十年。如今,他被人以赤诚唤醒,愿予以世间万物光温。
即便风雨面前遍体鳞伤,也愿护得世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恶人,你怎么能不做恶狗跑去当君子呢……
小君子真狡猾啊……披着恶狗的假皮自沉于地狱,却将君子好生养护,完好无损地渡回了人间。
第12章 阴阳隔其三
祁彧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徐徐道来,“若是当年身为皇亲贵胄的小王爷祁封,自是不必怕一名区区富绅的。可是啊,他四十岁时只是布衣平民,普普通通,无权无势。他敬爱的皇兄陛下以自己为火柴,重燃了他心底的善良。一亮就是二十多年。
可谁也没有料到,更暴烈的风雨袭来,想要扑灭这火种……”
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到了最后,竟有字字沁血的意味,他说,“……如你所见,我成了第二个祁封。”
……
那富绅学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企图把当年的恶狗重新放出笼子,可是他发现,不起作用了……君子看向他的眼神比小君子当年的更为坚定更为怜悯……
这眼神当真是讨厌至极!
他心愿未了,他坐立难安,他急得抓耳挠腮!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而且,兵不血刃。
什么法子呢?
既然是赎罪之行,祁封选择的自然是当年凤鸢国灾民壮年被抓走的那个村子。所以,富绅把他是当年凤栖国的小王爷的事情抖了出来。
隔着血海深仇的滤镜之下再去瞧那位大善人,无妄村的百姓皆都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甚至有气不过的,开始对跪在地上自罚的祁封施以拳脚。
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人那么做,很多人还在劝……
“算了吧。他毕竟也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善事,也已赎清自己的罪过了……”
“我父亲哥哥一共四个人,因为他,全没了!要不是当年我还小,我家里就没人了!是他,是他害得我家里支离破碎,都是这个大恶人!”
大恶人三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时候,祁封感觉全身的血都冻僵了。
视线一一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仿佛行善之时他们道谢还都是昨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心中的怒火被激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讨伐的阵营中。
众人拾柴火焰高……怒火也是这样。
但令富绅不快的是,他发现,祁封身上的恶狗完完全全的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为祸世间。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他从灰烬中看到了重燃恶火的希望。
众人声讨拳脚相加中,有一个幼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他张开双臂护住那低头忏悔的人。
他仰着头声声质问,“够了……够了!我父亲是做错了事,是罪不容恕……可是你们难道都忘了吗?是谁二十年如一日行善……是谁鞠躬尽瘁,为你们鞍前马后!放过我父亲吧,他真的知道错了!如果还有什么怒火尽管冲着我来吧!父债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