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完)
今年冬天的京城,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雪。 银装素裹,各式的屋顶都变成了统一的颜色,街道上的雪在今晨刚被铲到路边,到了中午,柳絮般的雪花又落了下来,被行人一踩,融化成了水,亦或者是变得冷凝。 六皇子掀开了车帘,一阵冷气涌入他的脖颈内,叫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衣服。他看见空地上有几个孩童正在嬉戏打闹,打雪仗玩,脸上皆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天气并没有影响到百姓的日常生活,或顶着寒风背着扁担,或提着篮子卖菜。 京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却鲜有人知在不久前的北方掀起了一场动乱。 ——雍王反了。 这其实不足为奇,六皇子身为十一岁稚童,远远地见过雍王几面,都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元国公是当年雍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忠实支持他的心腹,然而元国公在去年的时候就被处斩了,连带着他底下的一大股产业也全都充了国库。雍王世子是雍王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在七月的时候,以“涉嫌与元国公勾结谋逆”的罪名而下了狱,朝廷还派了人去押解雍王进京。 六皇子看得出来,他父皇与小皇叔这是在逼雍王反。结果,雍王果然就反了。可以说,这次反,他既没有做足准备,也没有足够的势力支撑他。 据说雍王还控制了一批市井中人,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大动作,就被朝廷的人给镇压了。听说是他小皇叔事先就有所准备,来的一招请君入瓮。 后来,雍王不得已,只能举兵进攻京城。他这才暴露他养了数万私兵。 可是就算有这些私兵也不顶用,他兵权在握的小皇叔亲自去领了兵,没多久,雍王那方就丢盔卸甲,小皇叔还亲自将雍王给擒了。 听说此次镇压谋反,还有江湖人士的参与,有了他们,使得行动顺利了许多。 小皇叔回京以后,又夙夜匪懈地处理雍王谋逆的后续事宜,大抵是劳累过度,在入冬后就病倒了。他父皇对此也十分愧疚,知他常常造访定王府,嘱咐他要好好体贴小皇叔,不要惹他生气。 那日他去定王府,小皇叔并没有答应收他为徒,但是同他说,可以随时去找他请教功课。 六皇子当日说的话句句属实,他从小就崇拜他小皇叔,视他为榜样。他小时候,周围人都说小皇叔会是未来的皇帝。他就想着等长大以后要做小皇叔的心腹大臣。哪知道,小皇叔没成皇帝,他爹成了皇帝,他自个儿成了皇子。对此,他非常失望。 其实,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尝试去与裴叙搭话,只是刚一靠近,看了崇拜已久的小皇叔的脸,他就心慌慌地犯了怂,分明是打好了无数遍草稿的,想询问小皇叔看法的学术内容憋在了心头,愣是没法从嗓子眼挤出一个字来。 直到他不知不觉将小皇叔盯久了,小皇叔朝他看了过去,对上那双冷峻的眼眸,他就更怂了,只恭恭敬敬地向小皇叔打了声招呼。当小皇叔走开后,他才一万个懊恼,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锤烂——然而到了下一次,又是这样。 这次,他当真是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勇气,上了定王府去。一来是没有了前太子,二来是他发现小皇叔似乎是变得平易近人了些。 有时候,他小皇叔进宫时,他会远远地看。自从今年小皇叔回京后,他就发现小皇叔没有像之前那么冷了,尽管依旧面无表情,神情冷冰冰的,但是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目空一切,仿佛高高在上的谪仙了。身上好似多了些许的烟火气。 六皇子也不知道小皇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决定鼓足勇气上了。能向小皇叔学习,这可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他没想过做什么皇帝。他大皇兄,二皇兄都为了争夺皇位而死了,这叫他不能理解。他不想追求什么权力,他只想长大后,为国为民尽上自己的一份力量——做一个王爷,像是小皇叔那样就挺好。 虽然大皇兄二皇兄都死了,但做皇帝的人选还有他三皇兄,五皇兄,七皇弟,八皇弟他们,怎么也轮不到身世背景平平的他。他的贵嫔母亲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待他很好,也没想着靠他上位或是怎样,只是终日忧愁,怎么给他挑个好媳妇,给亲生公主挑选个好驸马——虽然他才十一岁,他妹妹也才八岁。 还有他四皇兄,尽管提供证据有功,但毕竟曾经与雍王世子勾结,是以被关入了宗人府。大抵就算日后被放出来,也无缘储君之位了。 马车停在了定王府门口,六皇子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然后一抬头,看到不少宫里的侍卫正在往定王府中搬箱子,似乎是父皇派来给小皇叔送药材的。 昨夜,在宫里看到外面下了大雪,他就焦急万分,担忧小皇叔刚有起色的身体。方才刚刚下了太傅的课,他就赶紧赶来了。 他熟门熟路地去了主院,被裴叙的近侍告知王爷昨夜又发了高烧,现在还没有醒。 他便在屋外等,心情颇是沮丧。分明在皇叔带兵镇压谋逆之前,身体看着还是挺健康的。 不久后,近侍又来同他说,偏房有火炉,劝他到偏房去等。他于是就去了,近侍还拿来了些书本给他。 过了约莫一小时,近侍来同他说王爷醒了,六皇子立马飞奔赶去。 门一开,便有一大股热气扑面而来,六皇子小心地放轻了脚步,跟随近侍进到了里屋,捕捉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药味。绕过了屏风,他就看到了靠坐在床头的裴叙。 他正在喝水,细长的手指捏着杯子,指骨泛着白,手臂在微微颤抖。 六皇子的心都低落了几分,待他走近后,裴叙放下了杯子,看向了他,道:“鸣儿来了。” 六皇子见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神情虚弱疲惫,自个儿的腰背也弯了下来,担忧地问道:“小皇叔,您还好吗?” “无事,小毛病罢了。”裴叙勉力坐直了一些,掩嘴咳了咳,问道,“鸣儿最近的功课怎么样?” “很好!晚辈已经按您所说,读完一遍‘彦靖策论’了。现在正在读第二遍,写笔记与感悟。想过几日就能写完,给皇叔看。” “恩,这本书……咳咳。” 六皇子赶忙给他拍背顺气,道:“皇叔,您暂且先安心养病。不必担心晚辈的功课。” 走近了些,六皇子才留意到裴叙身侧放着一份信,信已经被拆开了来,信封火漆朝上,也看不见寄信人名字。 私人信件吗?而且还是小皇叔重病刚醒,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先看的信。寄信的人是谁?小皇叔很好的朋友吗? 他这次主要是来看望裴叙,在屋内待了一会儿,也不欲继续叨扰他休息,便告辞离开了。 待六皇子告辞离去,裴叙的目光再度落在了身旁的信上,又将信件拿了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入目仍是狗爬般的字迹,虽然比起以前已是工整了不少,大有进步,但还是一言难尽。信中主要是说,教中的事处理得都差不多了,他即刻就赶往京城。 轻岳教往正道上转型,尽管大部分教众持的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却仍有一批人对正道与朝廷都是抱以仇怨的态度。他们坚信段宁沉思想的转变,是受到了正道中人的蛊惑,认为他不再配做他们的教主。 轻岳教协助朝廷,击败雍王叛军一事,彻底引爆了他们内心的不满与愤怒。 裴叙也派了人手去协助段宁沉,这场乱子很快就结束了,只是轻岳教因此一遭,人心散了,出现了许许多多质疑的声音。 为此,段宁沉这几个月都留在了轻岳教,向众人说了对轻岳教未来发展的规划,并一番换血,进行了部署,安定众人的心。 裴叙时时关注那边的事态,并时常写信给段宁沉进行分析,亦或者是提建议。这厢,那边也尘埃落定,他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裴叙将信放在了柜上,看着自己细瘦虚弱的手,轻叹了一声。他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额头,心道,只希望病快点好。 待他喝了药,准备继续睡下后,近侍来汇报说,长公主与徐世子来了。 徐荐与施太尉的女儿施华然几度交际后,最终还是决定要娶她。裴叙也不知徐荐的这个决定,究竟是打算为了家族,拉拢施太尉,还是当真有些喜欢人家姑娘的。总之,徐荐同他说,他娶了人家姑娘,就必会一辈子待她好,绝对不纳妾或是养外室之类。 前段时间,凌国公府已向太尉府下了聘礼。长公主与施华然见了一面,据说对这位未来儿媳还挺满意。 “刚刚我们从皇宫回来,皇祖母她老人家就特别担心你的身体。无论怎么说,良药苦口,小舅舅你可千万不要怕喝药,就不喝……” 长公主瞪了儿子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叙儿是你?” 徐荐跳脚喊冤,“我可是亲眼看见他之前不喝药,段宁沉来了,他才喝的!欸,说起来,段宁沉还没到京城来吗?” “他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徐荐撇嘴道:“他也不怕小舅舅你又看上其他哪家姑娘了呀?说起来,我听施姑娘说,京城贵女圈不少人还窥觊着小舅舅你的王妃之位呢!” 裴叙淡道:“之前还一口一个‘我媳妇’,现在就‘施姑娘’了。” 徐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骂裴叙小气不仗义,暗搓搓地挪了视线,便见自家母亲在不善地怒瞪他。 徐荐仓促转移话题,“对了对了!我婚期定了,明年五月十八。届时,小舅舅一定要来啊!” “我们带了一些药材来。叙儿且好好养病,今日我们就先走了。”面对裴叙,长公主好声好气,说完,便要拉徐荐离开。 “咳咳,这……不如母亲你先回去,我再继续陪一下小舅舅?” “不要打扰叙儿休息。” 最终,他们母子俩出了门,临行前,徐荐还瞪了裴叙一眼,被裴叙给无视了。 “之前怎么同你说的?要对人家姑娘尊重!” “哎呀,我就是在小舅舅面前随便说说的嘛!” “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来气!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稳重一些!” “我稳重,我就不叫徐荐了,我该叫徐稳才对。” “噗嗤,这又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我以后有个稳重的孩子,就让他叫徐稳呗?” “就会说些这些有的没的的话,也不知道向你小舅学学。等你成婚,要你媳妇收拾你。” “哼!我收拾她还差不多!” “……” 母子俩的声音渐行渐远,裴叙微微弯了下唇,慢慢地躺下了身,阖上了眼。 * 雪下了一天半,又消融了两三日,天气变得更冷了一些。 裴叙的体温降下来了一些,但有了反复,现在仍有些低烧。在房间内睡了几日,他觉得闷了,裹了厚厚的衣物,便叫人将他推出去透气。 却未曾想,在寒毒彻底除去后,他的轮椅除了伪装以外,又有了用处。 裴叙想起南院的梅花大抵是开了。他叫人推他去看。 这座府邸是他父皇赐给他的,听说是先帝做皇子时候的王府。他知道南院有梅花林,却只一次亲眼目睹此地梅花盛开的场景。 每到冬季,他都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与精气神。唯一的一次,还是许多年前,先帝微服出访,到了他的府上,与他共同游了一番这南院的梅花林。 “这棵树,是朕十四岁的时候种下的,是珍稀品种,朕好不容易才从王尚书那个吝啬鬼手中要到的。” 行至拐角处,裴叙叫近侍停下,仔细凝望那棵点缀了雪色的梅树。裴叙已不记得当年与先帝赏梅时,所看到的这棵树的样子,只依稀记得先帝同他说过这棵树的名字。 “它叫白松。因为它比其他梅树,都要来得更加挺拔。倒不是每一棵梅树,都值得朕来取名。只有某些特别不一般的树。嘿,比如那一棵!” 裴叙的目光落到了庭院中最高大的那一棵梅树,花也开得最为艳丽,宛若窈窕淑女。 “它叫善萱儿。” “这不是母后……” “对!就是以你母后的名字冠名的。因为当年啊,朕就是在这棵梅树下,与你母后定情的。原本它是叫另一个名儿……” 一个轻佻的口哨响起,打断了裴叙的思绪,亦让他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花儿虽美,却空洞无味,尚没有美人的半分风采。” 只见一黑衣男子潇潇洒洒地从屋顶上落到了地上,微挑的眼角透着几分邪气,手指上还夹了一枝鲜艳的梅花。他施施然地走到了裴叙面前,微微弯身,将梅花枝插在了裴叙发间,低声说道:“但它可以让美人越发美艳动人。”说罢,他俯身亲了一下裴叙的额头, 裴叙凝望他,道:“段……”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只见对方深沉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惊慌。 段宁沉也顾不上耍帅撩美人,连忙伸手摸裴叙额头,惊道:“小叙,你发烧了?” “我没事。” “这哪能没事?唉呀,现在不可以吹风的!我带你回房休息?” 看他急切的样子,裴叙无奈,只能应了下来。 段宁沉把他从轮椅上抱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主院冲,裴叙留意到那棵名为“善萱儿”的树掉了一朵梅,恰好落到了段宁沉的发上,而后又顺着他的肩,落到了自己身上。 “朕想,这棵树大抵是能给人带来幸运。” “……倘若哪日,叙儿有了喜欢的人,务必将其带给父皇与母后来看。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只要是叙儿喜欢,父皇与母后都会支持。” “毕竟,人这辈子能遇上真心爱的人,很难得,长相厮守亦是可遇不可求。虽是皇家人,朕仍希望叙儿能平安无忧,与自己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幸福长乐。” 他拾起了那朵花,放在了掌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