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封裴叙为并肩王的遗诏,是在当今圣上登基那日才向群臣宣布的。
所以……
先帝死后与登基之间的这段时间,那时尚且年少,心智不太成熟的太子自恃是储君,在他这个“过去讨好”的叔叔面前,颇是有意招摇显摆了一番,还冷嘲热讽挖苦了他几句,大抵是为了报过去忽视之仇。
裴叙仍是不做理会。
并肩王的爵位一封,太子也鲜少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只是太子有个庶弟是当年裴叙被先帝派去赈灾时,与他随行的。与他有点头之交。对方时常会给他送礼,也全是晚辈对长辈间的。
后来,对方就与他逐渐疏远了。一次偶然碰面,对方支支吾吾,言语中隐约透露出“太子怀疑他与定王勾结,有意打压他”的意思,所以也只得避嫌。
老实说,太子除了心胸狭隘又多疑以外,也没太大的问题。
裴叙看过他处理的事宜,确是滴水不漏,无愧太子之位。而且,太子玩权术也有一手。若非有他在,性情刚直的皇帝怕也不会将与群臣的关系处理得如鱼得水。
说起来,太子也不是当年那不沉稳的少年了,裴叙也没有将对方年少轻狂干的事放在心上,只是太子似乎是将他视作了敌人,甚至还与柴世鸣勾结对付他。
——好似杀了他,就能将过去“豁下颜面讨好别人却遭忽视”的耻辱全都抹去似的。
他与太子间也不过是私人恩怨,裴叙自不会跑到皇帝面前说太子的不是,亦或者建议废黜太子。
他坐在并肩王的位置,行事自需客观公正,不宜夹杂过多的私人情感。
与皇帝谈完正事后,裴叙前往了太后的慈宁宫,见他的长姊携了幼女也在这里。
他长姊也就是徐荐的母亲缙央长公主,前些日子她出京礼佛去了,最近才回来。
他的年纪与徐荐差不多大,长公主对他这个弟弟,就像对亲子一般。当年还惹得了徐荐的不快,与长公主闹了一场。
“芸儿见过小舅舅。”
那只有十岁出头的女孩颇是拘谨地向裴叙福了福身,也不敢抬头看他的冷面,在得了他的回应后,便像只小兔子似的,躲到了自己母亲身后。
假装正经推轮椅,实际上眼珠到处乱转,看太后寝宫是什么样的段宁沉见状,内心颇是不爽,这是当他家小叙是洪水猛兽吗?
“叙儿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长公主欣慰地道,“看来百药谷的神医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是。”得了百药谷主的准话,太后最近的心情都很好,乐呵呵地说道,“神医说,叙儿寒毒有七成概率能彻底拔除。看来真是天佑叙儿!当年道人为叙儿批的命,果然不错!”
段宁沉倏地抬起了头,心中愕然。什么寒毒?
第一百零三章
现在治疗马上到第二阶段,需要靠段宁沉来排毒,是以寒毒的事瞒不住段宁沉。但裴叙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向对方开口。
裴叙端坐在轮椅上,能感觉到太后话音刚落,轮椅就轻微动了一下。
他心叹了一声,不禁想到昨晚的情景。
幼时,被当作易碎瓷娃娃小心看护的他,看着同龄人健康快乐地奔跑,也曾不甘过,愤懑过,但长大后他已渐渐接受了事实,与属于自己的命运,谈及自己命不久矣,他尚且能够从容地去面对,权当是命中注定。
可现在,随着与段宁沉相恋的深入,他心底又重新涌上了对健康身体的渴望,并且这种渴望还在与日俱增。
昨夜,段宁沉提出了那个请求后,大抵是愧疚令他几乎没有犹疑地便答应了。
而段宁沉似乎就是逞嘴上工夫,等实际要做时,他又犯起了怂,身下一直鼓着,还迟疑了许久,才将他给抱起。
把他抱起后,段宁沉还磨蹭了许久,方支支吾吾地问他能不能将眼睛闭上,不看他。
裴叙于是便闭了眼。
他听见段宁沉窸窸窣窣地解开了腰带,原本平缓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对方的动作没有碰到他,裴叙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地动着,侧倚着的胸膛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隔着两道薄薄的布料,对方的体温也在渐渐升高。萦绕在鼻间的阳刚气息也越发浓郁。
他想,自己过去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让另一个人男人抱着,干此等淫秽之事。
对方做到了兴头上,忽然弯下了身,吻住了他的唇,舌头火急火燎地探入了他的口腔内,搂住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两人距离拉得近了,他隐约可以感觉到有什么顶在了他的腿侧。
他是从来没体验过情欲上头是个什么滋味,上次与段宁沉做爱,他也只记住了那疼痛,还有事后自己大病的那一场。是以,他完全无法理解段宁沉的感受。
但他也在尽量尝试去体谅。
段宁沉于他,是治病的恩人,亦是……他喜欢的人,决定病好后会共度余生的人。
段宁沉为了他们之间的感情,退让迁就了他许多,又是追到京城来,又是忙进忙出,又是顾虑他的身体,频频隐忍。
在没有确定身体彻底无恙前,裴叙不敢认真地回应,也只能那么不越界地对对方好,以及在对方提出不过分需求时,尽量地满足。
昨晚闹到了深夜,然后段宁沉的下属紧急来报,说是京城的两个地头蛇势力发生了械斗。
段宁沉没有当即就走,而是捂在被中抱着他,等他“睡”去后,便匆匆出了门。
刚刚被按完身体,身躯无力的他连起身都难,也只得委派了自己的亲信尾随段宁沉去。
而后,他独自躺在残留余温的被窝之中,怔怔望着床顶的雕花,发了许久的呆,想道,他或许不能像之前那样坦然面对“死亡”的结局了。他必须要活下来,迎光明璀璨的未来。
今日,听到太后与长公主的对话,看到她们愉悦的神情,裴叙才又意识到,原来想着自己时日不多的只有他一人,他的亲人大抵都对他身体的痊愈抱以了极其乐观的态度。
他也开始情不自禁地在想,真的可以放下心来,相信这次真的可以吗?
最近“寒毒可以被祛除”这个消息犹如天上突如其来掉下的馅饼,叫他不知所措,思绪很乱。
正在这时,正聊着两人注意力也不知怎得转移到了段宁沉的身上。
“叙儿是什么时候换的近侍?这孩子看上去不错,挺健壮的。”
裴叙正要回应,便听见身后的段宁沉拍着胸膛,开了口,“谢太后夸奖,小人宁端,是王爷的新近侍。我精通医理和武艺,每日应谷主的要求,给王爷按摩。太后您放心吧!王爷有我在身边,肯定身强体壮,长命百岁!”
太后不知眼前这眉宇间透着凛然正气的英俊青年拱了自家小白菜,还将小白菜牢牢抱在怀里死也不撒手。
她看裴叙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番话,还颇是欣慰地道:“不错,不错!照顾王爷有功,赏黄金百两!”
不懂皇家规矩的段宁沉推脱道:“太后不必客气了,这些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裴叙看太后皱了下眉,微微侧首,淡声道:“收着吧。”
他这么一说,段宁沉忙改口道:“谢太后赏!”
段宁沉第一次进皇宫,第一次见太后,就得了一百两黄金。这令他沾沾自喜。
回去的马车上,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叙小叙,你娘亲是不是对我印象特别好?她还送了我一百两黄金!”
裴叙素来是实话实说的性子,看段宁沉满脸期待,他也只得无情地道:“我每有新的近侍,母后都会赏赐他东西。”
段宁沉顿时焉了,“好吧……”
裴叙看着他的模样,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过去通常是玉如意之类的物件。直接赏黄金还是第一次。”
段宁沉的双眼“噌”地一下亮了,整个人又燃起了斗志,搓手道:“那是不是说明小叙的娘亲对我还是印象特别好?”
“或许吧。”裴叙顿了一下,听着外面传来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道:“皇家赏赐的东西不收,可以被认做为是大不敬。轻则打板子,重则斩首。日后需注意。”
他的目光回避,也没有看段宁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段宁沉喜滋滋地道:“小叙这是在关心我?”
裴叙沉默了许久后道:“你权当是吧。”
段宁沉欣喜若狂,不过还没等他抱过裴叙亲一口,便叫他想起了一桩事来。他不禁皱起了眉道:“刚刚小叙的娘亲说什么……寒毒?小叙的病难道不是普通寒症吗?寒毒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四章
裴叙静默,一时间没有回答他。 段宁沉有些急了,握住了他的手,“小叙?” 掌心的炙热令裴叙微微垂首,许久后他道:“你听说过玄阴之毒吗?” “玄阴之毒?”段宁沉回忆了一阵,陡然一惊,“这不是位列天下奇毒榜的毒吗?小叙中了这毒?”说罢,他急忙地拿起了裴叙的手臂,为他把脉。 裴叙任由他把,视线落在了对方由于坐立不安而一直乱动的衣摆上。 “玄阴之毒,玄阴之毒……”段宁沉心乱如麻,绞尽脑汁地回忆与之有关的信息,使劲抓头,“听说这是个慢性毒,三个月到半年之内毒性会悄无声息渗透骨头与血液内,会因受寒而呈冻死之态。小叙,小叙……我认识小叙都快一年了,明明小叙好好的……” 裴叙淡道:“我中这毒已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段宁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那,小叙中毒的时候不才几岁?” 他忽然想起资料上写的裴叙八岁那年遭兄长所害,冬天落入了冰湖,险死还生。后来出京休养身体。 “所以,小叙是八岁那年……” 裴叙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那他们……”段宁沉气得发抖,“不仅给小叙下毒,还,还想淹死小叙!这……岂有此理!” 先帝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他有能力与手腕,治理好天下,理所当然的,他也觉得后宫的争端都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 是以,他不介意将自己对幼子的宠爱与偏袒给所有人看到。 然而仍有阴损的路子透过他密不透风的保护墙,对裴叙下了手。 那毒一般人刚刚中时不会有什么异样,但裴叙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刚一中毒,就大病了一场。 好在发现得及时,御医也有法子给他治,只是顾忌他孱弱的身子,只能慢慢用药祛毒。 先帝震怒,查出下毒之人是裴叙的一贴身宫女,深入一查,对方是受一无子的嫔的指使。 这无疑有内幕,而那嫔又与一封号为温的宠妃私下有联系,那温妃有一子,为五皇子雍王,是热门的皇位候选人。 只是那嫔一口咬定此事是她一人所为,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就是温妃让她这么做的。 先帝借了其他由头,给温妃与雍王来了个下马威,同时派了自己的亲卫亲自看护裴叙。 尽管是刚入体的毒,于幼年的裴叙而言,也是颇为致命。祛毒的前三天,他就多次险死还生,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圈。 后来病情稳定,到了春节宫宴,裴叙又意外落了冰湖——除去宫侍外,在场的也唯有比裴叙大三岁的十三皇子。 本就未完全祛除的寒毒这下急速恶化,一发不可收拾,更别论裴叙还受了寒,呛了水。 不得已之下,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御医用了猛药,却未曾想恰好猛药中有一药材与寒毒产生了反应,发生了异变,寒毒暂且稳定下来了一些,为裴叙得到了两三天缓冲的时间,等到了玄机道人来,夺回了裴叙的一条命。 不想这寒毒产生了异变,已无法用常规方式去祛除。玄机道人提出与裴叙有缘,要收他为徒,带他回长临山。 彼时,裴叙中毒以及落水的真凶已经找到了。 无论是那生母早逝且在场的十三皇子,还是那温妃与雍王,他们全都是用来背锅的无辜挡箭牌。 真正下手的是贵妃与二皇子。 ——柴世鸣的父亲也是贵妃的亲子,只是由于性格懦弱,才华不出众,所以不受关注,被排除在了他们的谋划之外。最后还受了牵连。 这一出令先帝也颇是心灰意冷,怕此类事件再来一次,于是便答应了玄机道人。 百药谷主曾经尝试为裴叙治疗,最后只得遗憾表示毒是祛不了了,只能强行用药压下,但是练内力或许可以延缓寒毒发作的时间。 段宁沉气完,又急声问:“那,那小叙的母亲说,毒能祛除,是真的吗?” “恩。”裴叙的目光凝在了他的身上,低声道,“抱歉,现在才同你坦白。你是我祛毒的关键。” “那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毒可是会要人命的! 段宁沉不管为什么原本半年就会发作的毒,一直延缓到了现在。他只忧心裴叙现在的身体状况。 “听谷主的安排。” 他话音刚落,段宁沉便将裴叙给抱在了自己腿上,双臂插过了他的腋下,搂住了他的肩背,脑袋埋在了他的肩上,声音沉闷地说道:“我还当小叙染的是普通的寒症。却未曾想……是那等害人的毒药。” 裴叙微微偏头,脸颊就碰到了他乌黑的发丝,略微有点痒。他盯着段宁沉微颤的宽阔背脊看了一阵,指尖稍微动了一下,手臂刚一抬起,就又重新落到了腿上。 “不必担忧。”裴叙垂眼道,“谷主医术高明,祛毒不在话下。” “但是……”段宁沉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只要一想起小叙这些年受的苦。我就……心如刀绞。小叙这么好……这么好的小叙……” 他深吸了一口气,都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似的。他郑重地承诺道:“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小叙有事的!小叙一定能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裴叙本不想和段宁沉说寒毒的事,怕祛毒一事会给他过大的压力。但是百药谷主向他透露了后续的治疗步骤。寒毒的事,是没法瞒得住作为主要参与者的段宁沉了。 无论是谁都对这次的治疗抱以极其积极的心态,或许也是被感染,裴叙阖了眼,令自己在段宁沉怀抱中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说道:“段宁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将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