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将鬼木从怀里掏出放于二人之间的方桌之上,“你应该认得此物,这是从止宗主生辰时万俟彻赠送的长命鬼木。”
第156章
“万俟意长送的鬼木,与我又有何干系?”
“的确,我曾以为人是万俟彻所杀,可是仔细想想其中又满是疑点,他要如何杀人?挽岚向来有弟子巡逻,且不说他如何进入,他又要如何悄无声息地杀掉修为高深的从止,然后再不动声响地离开?就算巡逻的小弟子们再无用,也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但是有一个人即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挽岚,又可无声无息地杀掉从止。”
庄华闻言嗤之以鼻,“如你所言宗主修为深厚,我等晚辈又如何企及?”
“想从止如此一个惜命之人,当然是恨不得长生不老,所以每日都会将鬼木嗅上一嗅,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爱不释手的鬼木香气不纯,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其中还掺杂有一种名为洗尘的香料,不过这香料本就添得稀薄,没发现也是情有可原,而这洗尘说开了也就是散功香,是你们挽岚最为卑劣的禁药。”
“挽岚的药,挽岚弟子皆是能得,为何偏偏怀疑我一人?”
“你的金丹为何恢复得那么快?”
此言一毕,桥上琵琶声也停了,许是夜深,方才的喧嚣热闹在一瞬间都戛然而止般重归寂静,庄华没有接话,栾木忽觉胸闷,咳嗽了两声,他最初确确实实没有怀疑过庄华,只是鬼木香气奇怪,方才去询问了怀谷,而在青云阁里查阅了数十本书卷,不曾想最后找到的竟是洗尘。
“你每日都在鬼木之中添加洗尘,从止每日都会吸入,纵然量少,但积在体内一定时日,也能促使发作,于是你看准时机,趁他功力大退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暗杀,夺了他的金丹,可怜从止直死都以为是万俟彻害死了他,却是不知晓最终杀他的人是自己的得意弟子。”
庄华仍旧无言,栾木又觉头疼,想起来近日他并未再喝过日巡给的药,莫不是旧伤又发作了?他沉气忍了忍,继续言说下去。
“而后你将此事嫁祸于我,发江湖诏令追杀,我猜想万俟彻的目的是三门,于是你设计将凰炎引至酆都,让他们与我们交手,即可打压我们,又可灭凰炎威风,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为何要与万俟彻为伍?”
所有事实浮于水面,对这一回的质问,庄华也不再缄默以对,而是嗤笑一声,他抬眼与栾木相视,眼眸浑浊而不见底,栾木看不穿其中心思,让人不寒而栗。
“最开始是他威胁我的。”
“威胁?”
“那日在挽岚,我去你房内找子奕时,万俟彻正潜伏在屋顶,他知晓了屋内状况,于是要挟我与他为伍,让我杀挽岚弟子栽赃于你。”
“当时在竹林里发现的那名弟子是你杀的?所以你那时候才会竭力助我逃脱,还千里送马,不过是出于内疚?”
“我本是内疚,可是后来你亲手将我心底的内疚抹杀了,于是我和万俟彻做了一场交易,这场威胁变为交易之后,我便是杀了从止。”
“交易?”
栾木只觉得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不能视物,这不是旧疾的症状,他身子有些不稳,连忙抚上旁侧的木桌,却不想打翻了酒壶,而这一下让其中酒水洒在了糕点上,只见那白如冬雪的米糕竟是变得乌黑一团。
他诧异地看向对面之人,本想质问他缘由,奈何已是无力开口,只能软绵地趴到在桌上徒见庄华那模糊的轮廓。
“是你逼我的。”
最后一丝意识残存之际,听见的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还记得两人最初在村庄为了抢夺鬼魂而扭打在田野间,那时候,两个人心底都有股子火气,却仍旧能在满身淤痕过后欣然而笑,那时候尚能化解恩怨,为何如今却非要因为执念而恨之入骨呢?
庄华,是你愚昧?还是我愚昧……
彻底失去了意识后,栾木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周身寒冷,低头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十字铁架之上,衣衫已是打湿了大片,他不知这是身处何地,只知头如蚂蚁啃噬一般刺疼,定神过后,栾木看见有一人坐在自己前方,虽然室内光线很暗,不能看得分明,但栾木还是模模糊糊地认了出来,以至于很快便是知晓了自己的处境。
“意长兄多日不见,不热情招待也就罢了,怎得竟是用冷水来招呼我?”
“判官大人已是知晓所有,又何必再装傻?”
万俟彻的语气冰冷,栾木打量了眼四周,他发现屋内竟是画着鲜红的麒麟符阵,符阵中央立有一蛇母缠绕的粗壮铁柱,而铁柱之上也捆绑着一男子,那人无力地低垂着脑袋,不知生死,借由昏暗的壁火,栾木看清了那人面容,他认得此人,忽觉胸腔怒火涌起,他回头横目于阴影中的万俟彻。
“为何即墨壬在这里?是你屠杀了即墨一族?!”
“难道大人不知?”
他记得阿玺说她与万俟彻曾尾随去过即墨村中,但是那时候只是知晓了他的判官身份,却是并未告诉过他,万俟彻竟还曾折返屠村。
“阿玺也知晓此事?”
“阿玺?”
阴影之中,栾木看不清万俟彻的脸,提及此人万俟彻停顿了片刻,不知这须臾的沉默之中包含如何思绪。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心让她参与其中。”
“可是你还是如此做了。”
“我本是打算隐瞒的,可阿玺实在太聪明,在武陵看破了我的身份,我便顺势让她帮忙,让她将你们引至河边,但岂料却是成了她的绝路。”
万俟彻说得平静而无波澜,对于他此番说辞,栾木微锁眉间,如若阿玺果真如他所言并未参与屠杀,那么为何她又会被判入第十地狱?
“即墨壬是生是死?”
“非生非死。”
“你不惜屠村也要将他虏获,目的为何?”
“你无须知晓。”
看来万俟彻是不打算回答此问,于是栾木转而问其他。
“庄华说与你之间有场交易,是何交易?”
“既然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我自是不可以独说。”
“我是这场交易的筹码?”
“是,也不是。”
万俟彻从座椅上起身款款踱步走来,而等他走出了阴影,暴露在烛光之下,栾木惊讶地看着那张脸,那面目已非平常相貌,脸上有数十条黑痕蔓延其上,而黑痕所覆盖的肌肤处可见凹凸不平,仿若毒蛇侵蚀缠身。
栾木淡漠视于他脸上黑痕,那痕迹藏匿在衣领之下,又从右手延展出,这黑痕大概已是布满了半个身子了,回想起在曲逆乱葬岗时,他曾见他护腕之下隐匿有此痕迹,当时以为是怨灵所伤并未在意,可如今见其此般模样,栾木倒是一眼认了出来,记得民间对此有一种说法,称之为鬼爪痕。
而这鬼爪痕实则根本不是鬼祟所为,鬼界之人称其为无生,那是对偷窥了自己裕溪命格之人的惩戒,一旦黑痕布满整个身子,便是死期将至。
万俟彻在自寻死路?栾木冷笑一声。
“让我揣测揣测,你命数不好。”
万俟彻驻步在栾木身前,他两眼之中暗含冰霜,早已是没了往日的侠气。
“大人可知晓我命格几何?”
“意长兄可真会说笑,我掌管生死簿,又不掌管辰宿列张之事,我连自身命格如何都不知晓,又怎知你的?”
“我的命格的确如同大人所言,不好。”
“那再让我揣测一番,你纵灵与命格有关?”
“怪不得阿玺如此聪慧,想来定是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久了。”
“所以你此番抓我来是为了让我彻底为你的残暴顶罪?”
“不完全是。”
“我竟是不知晓我除了如此作用之外,还另有他用?”
“我要你手上的生死簿。”
栾木没有接话,而是避开了万俟彻的目光,他看了眼如同活死人的即墨壬,他猜不出此人究竟有何打算。
“你要生死簿何用?”
“大人可知晓玉回是如何残败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天灾?”
“不,不是。”
万俟彻无力地吐露这几字,他侧过头目光缱绻地凝视旁侧墙壁上刻画的玉回门徽,那是巨大的木棉花纹路,他走近抚摸上其中凹槽,指尖好似温柔。
“我本是生于兰陵境外的偏远小村的普通人家里,我娘每日采丝织布,我爹每日砍柴耕种,我还有个妹妹,收成不好的时候,一天就熬一锅清粥四个人分,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却安然,后来我八岁那年家里突然失了火,我因为正好在外放牛而躲过一劫,但爹娘和家妹却是葬身于火海之中……”
家没了,八岁的万俟彻只得独自一人流浪于兰陵城中,有时候饿得慌了,他便与狗抢食,每日都守在茶馆驿站外,想要讨点残羹冷炙,却是被店家给嫌弃驱赶,他躲在角落里以为快要饿死的时候,玉回的天一道长恰巧发现了他,道长将其带入了玉回门,收留做自己的弟子。
而他因为进入玉回时浑身酸臭被同门上下所嫌弃,万俟彻倒是并不在乎,换上了师尊给的新衣,知道别人不喜他,所以他都尽量地避开着,每日无论是练功还是去学堂上课,都独来独往,除了师尊,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最初大家觉得他脏,后来觉得他又脏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