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泽走出厨房,看看天色,眯了眯眼,对少泽说:
“少泽,你是个大人了。”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少泽还是笑着回他:
“当然,我早就是了。”
少泽真是长大了,只能从语气中找出一些少年时的得意。碧泽双瞳一瞬不瞬地凝视他,露出那种思考时的才会有的表情。少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含一点笑意,耐心的等他。
“那么,我就走了。”
“走哪儿去?”少泽一时没反应过来,记着桌上的梨,“我给你削了个梨,喏。”
碧泽不看梨,只站在门口看他:
“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照顾。你是人类,本也不该由我抚养。既然你已长大,那么就不再需要我。你向来能照顾好自己,还有许多银钱,也有朋友,以后你应该也能好好活下去。”
少泽反应不过来,怔忪着,脑子一片空白,词不达意地问:
“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跟我一起,你不是,很喜欢人间吗?可以吃很多种食物,去很多地方……”
幼虎长得爪牙具全,就要离开母兽另寻领地;雏鸟变得羽毛丰满,就要飞离巢穴飞向苍穹;羔羊头上生出双角坚硬,就勇猛矫健不再需要庇护。
碧泽缓慢地摇头,少泽的话语便在这一次一次的拒绝中渐渐低下去,竟不知说什么,似乎无可辩驳,声音也几不可闻:
“梨呢……这个梨也不要么?”
碧泽大约没听见最后一句,学着说他的字,咬字很慢,也很清晰:“松、霖。”
“人、妖各有归处。我要回深山。”
“人间很好,你在人间好好生活。”
少泽无意识攥紧拳头,刀刃划破了手心,红色的血慢慢从指缝渗出来,没人注意。少泽脸上一点笑意没有了,慌乱过后,一阵怒意烧得他心脏疼痛,喘一口气,问:
“我们以前说好的一起在人间呢?”
“你想住就住。”
少泽想起来,这是男人原话。是了,是了,他说“你”想住就住,没说自己会一起!当时他以为是默许,原来是早就安排好告别。
“你要走?”少泽红着眼眶,恶狠狠,“正好啊,我要去赴秋试,还有春闱。去京都,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很好,我回山里,要睡一觉,你不要来找我,在人间好好过。”
碧泽看他,他自顾自笑得冷然:
“我当然可以过得好,好得很。倒是你,不要在深山老林一睡不知年。忘了年岁,不知姓甚名谁!”
碧泽应他,像少泽叫他吃晚饭一样平常地应声。然后就像出去买个糖葫芦一样,寻常地走出门,背影就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少泽独伫良久,缓缓松了手,小刀当啷一声落在石砖地。他抬手捂住酸涩的眼睛,脊背仍挺直,带着青年人的骄傲。
桌上的梨爬了蚂蚁,少泽捂着眼的手掌下,泪水混着血一起淌下脸颊,在青石砖上滴出小小的花。
碧泽总是一睡一整天,他曾说他最长睡过七十多年,醒来已经改朝换代。
他说不要一睡不知年岁是害怕,怕他忘了,用他名字里泽字取名的少泽。明明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却能像完成任务一样丢下他,轻易,轻松。
碧泽只需一眠就能错过他一生。他闭上眼,再醒来,世上就没有少泽这个人。
他却、他却要用整个一生来……
呜咽声被哽在喉咙,下不去,也不愿意吐出。
他一向得夫子夸赞,菁英会更是做了好文章流传甚广,人道是芝兰玉树,美名闻名遐迩。
他向来不把这些说与碧泽。因他知道碧泽对人世虚名,富贵荣华半点看不进眼。这条懒洋洋的蛇,只在意吃睡。
但他心里其实暗暗得意,自己总有什么是大蛇做不到的,比不上的,是要大蛇仰赖于他的。日后他可以入仕为官,有大作为,他有把握,亦有宏图。无需这条蛇养着,管着。凡人都道养儿防老,碧泽虽不是他亲父,大概也不需他奉养。但他愿意,愿意人生后几十年养着这条蛇,豢养这条天性怠惰的大蛇,让他吃白食,帮他解开他不会的玩具,帮他削水果,为他念人间的话本,帮他刷洗他的鳞片……
他设想了种种未来,唯独没想过碧泽不愿意和他留在人间。
许久,少泽齿间咬着哽咽低声说:“骗子。”
“……坏蛇。”
——
大蛇走得慢,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走到山林边缘。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们两个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天气,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他忽然想起他问那老妇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在他们离开山林准备定居人间的前一天。碧泽照旧敲敲门扉后推开门走进院子,站在老婆婆屋门口,问:
“……怎么样才算养大了?”
怎么样,那个小小的孩子才算长大了?
老妇听到那敲门声时就知道是他,坐在板凳上,倒了杯茶,啜饮几口:
“这问得,见仁见智。依老婆子说,有的孩子,长大得快;有的孩子,长得慢。”
“看起来没长大的,其实已经能撑起一个家;看起来成人的,也未必就长大。”
“……我不懂。”
老妇微微一笑,宽恕了这位第一次做父亲的年轻人:
“老婆子姑且也算了解,你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那样的好孩子,他想离开,想展翅高飞的时候约莫就长大咯。”
想离开的时候……吗?
“每个孩子都要离开父母身边的,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要做。做父母的,最后为他们做的就是放手,让他们放放心心地离开。”
有所感触似的,老婆婆悠悠叹了一口气。
碧泽凝眸盯着窗外飞出巢穴刚刚长成的鸟,待那鸟飞到看不见,慢慢回答:
“我明白了。”
——
待大蛇回忆完往事,太阳已现出半个圆圆的轮廓,金光灿烂,露水湿重。
大蛇停在山林边缘,回首看向从寂静夜里苏醒过来的热闹人间。
看了许久、许久,整个人类村庄都被阳光照得金灿灿,暖洋洋的。唯有深山依旧寒凉寂静,鸟鸣也静,风吹树叶也静。
这是他归处,向来寂寥。却自由,不必担心被人类发现,不必时时幻化成人形,没有人情往来,亦没有规矩礼教。
大蛇扭头钻进灌木丛。露水打湿鳞片,花瓣拂过头顶尾尖。
他在此处做了几百年蛇,此后依旧做蛇。
第15章
二十岁秋,中举人。
鹿鸣宴上众人恭贺。老夫子甚欣慰。
没有碧泽。
二十一岁春,中贡士,随后在殿试中传胪。主试官赞其丰神如玉。
琼林宴上众人意气风发,传花行酒令。得意文人唱:感皇恩。望九重、天上拜尧云。
也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五旬进士醉醺醺,眼里含着泪花,高声唱:“我辈岂是蓬蒿人。”
松霖也笑,也饮,也唱。从前碧泽总觉得他没长大,自己嫖娼饮酒 却不许他碰。
松霖一杯一杯地喝,连同酒液里倒映的月亮,一齐喝下去。
没有碧泽。
——
京都果然繁华,胜过那小城十数倍,建筑华美,街道宽敞可容两马并行,飞花妨盖。酒肆林立,嫖赌俱全。不知多少稀奇物什,王公权贵遍地走,琼浆玉液如河流。白日熙熙攘攘,夜里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是不夜城。
琼林宴散时,华灯初上。
松霖行酒令喝了不少,有些许醉意,漫无目的在街上信步走着。周围热闹,男女欢笑,稚童言语,丝竹管乐,玉石碰撞,种种声音不绝于耳。
走过卖陶人的小摊,松霖被一只小老虎吸引住。小老虎憨态可掬,活泼可爱,松霖不由得笑了一笑,微微偏头道:
“你看这个小老虎乖不乖?碧……”
他忽然意识到身旁没人,一个“泽”字轻飘飘消散在唇齿间。
他真是有些醉了,把小老虎揣在袖袋里,转身时不慎撞到人。他退开些,道一声“抱歉”。
原该回客栈了,松霖却又往前走。看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不知不觉又停了脚步。松霖扫视一遍,架子上有兔子,马,鸟……都很好看,只是。
“请问,可以做蛇吗?大一些的。”
“当然行,十二生肖哪个都可以!”
松霖想,不是生肖,就是大蛇。摊主画得快,没一会儿,一个盘旋的蛇被递到松霖手里。
这糖蛇威风凛凛,不像蛇,倒像龙,松霖在心里品评:不像。然后一口咬掉了糖蛇的脑袋,甜滋滋的。剩下的蛇身也很快被他几口咔嚓咔嚓嚼碎吃下。
棍子是还粘着些糖碎,松霖不知为何,有些愉悦,笑着回头——
没有碧泽。
半张的嘴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
他千里迢迢独自赴京赶考,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累得倒头就睡。
不想碧泽。
他夜以继日温习功课,猜测文章题目,写过一篇一篇又一篇,手指酸麻。
不想碧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