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一年,他挖出了埋在神庙后面的破佛刀,下山了。
下山前,那个总是醉醺醺的臭道士又问了他同样的话。
-“你真的要走吗?”
-“不要后悔。”
但这一次他走得很酷,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不过臭道士不讲究,嘴上骂骂咧咧地说着不管他,就算他死外面了,也绝对不会再去捡他的。结果前脚说完,后脚就招呼来一个抗重剑的卜姓老头下来绑他。
他当时都已经杀红了眼,情绪起伏过大,半边脸变成了白狐,大毛尾巴也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把宫里那些个宫女太监吓得没了魂儿,他站在高处看着被浸入到狐火中去的皇宫,心中却半点复仇的快意都没有。
他是靠着这份恨意才撑到了现在,可当仇人一个个的在他面前惨死,他才更加真切地意识到,无论他做什么,他的将军都回不来了。
取而代之地只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遗憾。
遗憾为什么当他最需要的时候,自己只是一只被人一句乖宝儿就拐跑了的笨狐狸?
为什么当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他可以没有快意,但绝不能允许那个卜姓糟老头子大剑一挥就灭了他辛辛苦苦点起来的火。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打不过,还有看在那老头兢兢业业地守了在燕北孤苦无依的长笙娘俩这些年的份上,他非要上去把自己没发泄完的气好好撒一撒。
那天,最后是怎么收尾来着?
他记不清了,印象里单看画面不深究的话,其实还蛮和谐的,他坐在房梁上,看着下面狐火被扑灭后的残局,卜恩和臭道士挤着坐在他的尾巴上,怕他跑了。
一道士一人一妖的心事也各异,一个悲悯,一个麻木,一个尾椎骨连着脊梁骨疼。
就是那个醉醺醺的臭道士总是不合时宜的破坏气愤,问他道:“你后悔了吗?”
他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其实我这里,有人间每一个人的生死簿。”道士自顾自地开始说道:“你知道吗?如果你第一次没有下山,你的将军会在你们遇到的那天,冻死在雪山之下,他本可以不必知道兄长惨死的真相,也不用面对被那皇二世利用真心,死得不得其所。”
“如果你这一次也没有下山,皇二世会在今晚被预谋篡位的四皇子和他倾心爱慕的皇后联手杀死,那个皇后你也认识,你的将军叫她知秋,顺便一提他们还有一个帮手,是后宫一个不得宠的妃子,这个人你也认识,她小名叫阿玉,以前是皇后身边的侍女……”
“够了!别说了!”
他不受控制地大吼起来。
分明他现在最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些。
“你冲我吼什么!以为自己很厉害吗?“道士罕见地愤怒起来,混着酒气唾沫星子喷了夹在中间的卜恩一脸,“我还当神仙的时候,你就厚颜无耻在供我的庙里混吃混喝,你当我瞎啊看不见吗!混了那么多年才开始冒点灵气,亏你原型还是只白狐狸,我就是带个黄鼠狼都比你成仙儿成得快!”
“你!”他也不禁恼羞成怒,站起来就准备和他打上一架。
可那道士见他要起来,当机立断踩了他的尾巴一脚,顺手把打算站起来退出战场的卜恩压下来,结结实实地坐到了他的尾巴根儿上,迫使他的气势立马矮了一头。
“你什么你!你还有理了?擅自干预他人的生死因果就已经酿成了大错,你竟然还想一把火烧了整个宫城,拉着千千万万的人去陪葬,疯了?”
“死狐狸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做多了自然要遭报应,没人逃得过自个儿命里的劫,轮不着你站出来替天行道!”
那是他漫长的记忆里,第一次见道士冲他发脾气,可他却难以从那双被酒气染红了的眼里看出半点怒意来。
反而有一股被压抑到极限的悲伤在。
“我当年真是多余把你从乱葬岗里捡回来!”道士提起酒罐就开始咕噜咕噜的。
“谁要你管了……”
可惜他当时并不懂事。
“你现在伪什么善?我告诉你,我巴不得陪我的将军一起走!我们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我再也不要当狐狸了。”
那道士听了却疯疯癫癫地捧腹大笑。
“说什么梦话呢?”他癔症似的开口道,仿佛他才是说梦话的那个。
“轮回是人独有的特权,像我们这样,因为铸成大错被滞留在人间的,那是下来受罚的,你还想有下辈子?就这么一辈子!不老不死,不生不熄!”
笑够了之后,再一口气讲这些话出来,明显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多可笑?那些愚昧者所追求的永生,恰恰上天降下来的最毒的罚。”
“……什么、什么意思?”
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瞳孔也失去了聚焦,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眼前的破败残景都如同湖面起了涟漪。
“啧啧,”本打算将事不关己原则贯彻到底的卜恩,此时却砸了两下嘴,忍不住唏嘘道:“没有轮回,无法转世,所谓的永生就是死死生生永不停息,只能目睹着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衰老死去,而本身虽然在人间,却活得不人不鬼。”
“不过大人您一个天上仙儿,怎么也会沦落至此,我一直都很好奇。”
“没什么可好奇的。”道长微微垂下眼皮,烧焦的风吹起他鬓边的乱发,“我曾经也遇见过一个,忍不住想让他活得久一点的人。”
“但是你比我幸运一点,你的将军还有转世的可能。”
“要多久?一百年吗?我能等,我有的是时间等。”
“寻常人托生一百年足以,但你的将军不行,他身上血债太多了,少说也得等上千年,够你等的。”
他从前就对时间没有概念,当时听到千年,只觉得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最后他看着道士终于愿意放过了他的尾巴,走到自己跟前儿来,用扇子骨敲没了他的多出来的毛耳朵和半张狐面,留下一句“莫要再作孽”,就准备带着卜老头走了。
他多嘴问了一句,大人可有等到那个人的转世吗?
道士背对着他站定,道:“他用破佛刀自刎而死。”
“死在破佛往生之下的人,魂飞魄散,再无转世的可能。”
*
“大家都是千年妖怪了,在或者不在,您就给句准话儿。”
自称千年妖怪的狐狸精,十分没有素质的用鞋跟敲打着沉灰多年的破木桌。
“谁跟你俩千年妖怪,瞎套什么近乎,老子是神仙!”
现了原形的道士对他嗤之以鼻。
“一个字,在还是不在!”
“你这什么态度?”他这才惊觉这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就是不一样,竟然敢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但还没等他好好给他板正,就瞧见他眉眼一横,起身就要往外走,只得连忙上前拦他道:“……哎,你拖着大尾巴往外走什么走!你上街不怕吓着人啊!”
“我太闲了,我要去搞事。”老狐狸精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
“在在在!他在还不行吗!”
“在哪?”
现原形了的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开始支支吾吾不说话,直到他手上的劲儿快拗不过这狐狸精,才不情不愿地给他道:“你把门口坐着的那丫头送到姑妈那儿,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但是你听我一句劝……”
此时一瞧见珞珈认真地看他,他却又哑火了。
“说呀!”
“现在不要去见他,除非你想害死他。”
*
从道长的破屋子里出来,身后的狐狸尾巴便自己主动消失了,珞珈抬头看了看处在黄昏末梢的天,挪蹭到小七旁边蹲下来。
“喂,小丫头,青阳城里除了你姑妈没别的亲戚了?”
“没有了……”小七显然是睡过了,嘴角还残留着口水印,痴痴傻傻地睁开眼,瞧着他道:“老板我饿了。”
“我也饿了,走吧,先找个馆子吃点东西,”他拉开随身的皮箱,取出来一个灰褐色的小布袋,幸好茶园的梦姨预先付给了他一些银子。
他提起箱子来,顺手摸了摸小七的头,“等一下路上,你再跟我说说你姑妈的事情,我找找门路,给你送回去。”
“真的吗?老板,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闭嘴,想不想吃饭了。”
“想!老板真好!但是……姑妈的事儿我知道的也不多,家里人觉得她伺候别人丢脸,平常都不怎么提起她,我就知道她在的那户人家在青阳很有威望,好像说什么那家人跺一跺脚,到我家那边都能震一震,可神奇了!”
珞珈看着她圆圆的后脑勺,听着源源不断进耳朵里来的絮叨,心说,小七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多话也多,否则他这准备在青阳安定下来,身边留个能打掩护的也好。
他迅速从小七的废话里过滤出来有用的讯息,却发现寥寥无几,只有一个大户,却又没什么实用。
像青阳这种地界儿,能排得上号的大户多得是,但若只挑顶尖顶尖的来说,门槛也是极高,不是他一个破烂戏子带着一个乞丐女娃娃能靠近的。
“大户嘛,这里最牛的,肯定就是青阳王黎凭山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