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以为喻恒会夸夸它,摸摸它的小脑袋,最好再能给它挠挠脖子,可没想到这姓喻的心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这不免让它有点失望,把下巴搭回到两条前蹄上,一下一下舔着自个儿尾巴尖上的菜汤。
那些刺客也没做什么无畏地抵抗,他们是冲着钱来的,没到和禁军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毕竟他们也不想这笔钱到最后变成了冥币。
但总归是把这场金龙宴扰了个彻底,连素有扶不上墙的烂泥之称的小皇帝,都把袖袍甩的哗哗作响,强压着怒气宣告了晚宴到此结束,刺客押进大牢,便再无一句多言。
知秋驾车赶来的倒也是时候,百官跪恩过后,正准备陆续离席。
不过这姑娘身上的舞服都没来得及换,天寒地冻时还露出大片大片的皮肤在外面,牵着缰绳的手上露着被冻红的关节,喻恒看见她便朝他挥了挥手,从连晁手里拿过自个儿的刀,一瘸一拐地往马车上走,也没个嘘寒问暖的客套话,弄得连晁都替那知秋心寒。
这姑娘从前是烟柳的头牌名妓,也是他喻家的其中一个情报来源,后来烟柳被喻恒带人给抄了,这姑娘才得以回到喻府,但在喻府里一没名,二没分,和那些个贴身侍女没什么区别,还时不时被喻恒叫去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
“你能不能稍微展现一下你男人的魅力。”连晁上了车就开始教育他,“你看这人家姑娘替你鞍前马后的,冻得哆哆嗦嗦的,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你认为这些都理所当然吗?”
喻恒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在肩膀上摸了一会儿,掐着那小狐狸的后颈毛,把它从脖子上扯下来,从车廉后面递出去,“知秋,冷吗,给你个暖和的要不要。”
那小狐狸方才正圈在他脖子上睡着,这一天可把它给累坏了,此时被人揪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眼皮抬了抬,就有黏糊糊地粘回去了。
连晁:“……”
“少爷莫要说这些玩笑话,”知秋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过来,“我们还在外面,前方还不知是否安全。”
“安全安全,你们在西坞门那儿把我放下,然后回府就行,没人敢拦着。”
“你疯了?你他娘的又不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排着队要杀你,我们拼死拼活地护你一个都护不过来,你还自己往人家刀下送,真拿自个儿当刀神了!单腿刀神?”
喻恒嘟哝了一句晦气,把那迷迷糊糊的小狐狸往他怀里一塞,“我的命已经不值钱了,你把它护好就行,别让它在撒丫子乱跑,不然明天就不知道出现在谁家的菜盘子里了。”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有人会杀这只狐狸?”
“谁知道呢,也许吧。”他没头没脑地说,用长刀的刀柄略微掀开了一点点窗帘,“人都到西坞门了吗?”
“到了,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吩咐下去的,不过,你说你能在半个钟之内被皇上撵出来,我没信,我觉得你一刻钟就够了,所以告诉他们的也是一刻钟之后在西坞门集合。”连晁觉得自己对这时间的预判是相当机智,只是现在没时间给他小骄傲一下。
他把喻恒的身子扳得正回来,尽量心平气和地讲:“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们不怕,我们都是喻家带出来的兵,我们很强的,我们护你周全,不会有人害你。”
“知秋啊,”喻恒叹了口气,“还有多久能到西坞门。”
知秋隔了片刻才回应道:“过了前面就是。”
他应了一声,回过来头认真的看向连晁,外面的寒风时不时把两边的窗帘吹得卷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进来,映在两个人脸上。
“连晨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记好。”他一字一顿地说。
*
出入皇宫的门有四个,西坞门是最后修成的,也是最不长开放的,它主要用来通大批兵马,平日里不常用上。
喻恒是最爱走这个门的,一经一行之间都能回想起出征时那份壮阔。
从西坞门出发,骑着铁甲马,踏上白日里最热闹喧哗的青云街,尽头处就是出城的门,路上的百姓们会叽叽喳喳地挤在两边高呼着祝福凯旋的话语,还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咧着嘴递上来黏糊糊的糖葫芦,不过随即就会被自家大人拦腰抱起来,再三叮嘱莫要妨了出征的路。
没有踩着那批领头马的鞍上时,他是看不见这些的。
这些父兄走过的路,父兄看过的景色。
“你知道喻恒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连晁忽然对着在前面驾车的知秋发问道。
“主子的事情,我们不能随意评判。”
不管这是多么没话找话地发问,知秋都会认真地给以回复。
“他以前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宫廷画师,他喜欢给模样好看的人画像,喜欢给好看的庭院画像,喜欢把所有他觉得美的东西都留下来。”
“他说他最烦那些打打杀杀的,如果有下辈子绝对不要投胎到武将家里去。”
“他还说他不理解为什么父辈们会留下那么多歌颂忠诚的理论,人人生来带的物件都一样,凭什么他要以牺牲自己守护旁人为毕生的信念。”
“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是个好将军。”知秋的声音从马蹄声的间隙里传过来,及时地打断他越发往疯癫方向走的独白,“别再分神去想太多了,虽然你是外姓,但喻家的所有家仆都会向效忠于喻恒一样,效忠于你。”
光亮微弱的车厢里,原本在连晁腿上酣睡的小狐狸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十分不安地站起来,在车厢里上蹿下跳地闻了一圈,连晁怕它再跑,赶忙把它拉回来抱好。
那狐狸拼命挣扎起来,嘴巴张开到最大,啊啊的叫唤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凄厉,惹得知秋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它,“它怎么了?”
“估计是喻恒那边开始了,这狐狸是灵物,好像能感受到什么似的。”他快速地说着,“今天早上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叫,还扯着喻恒的衣裳不让他走,那时候我们还以为它是被踩了生气,都没在意,现在想起来,它一早就知道今天要发生这些!”
知秋定定地看着他,放下了帘子,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的屁股上。
“慢一点!慢一点!”
狐狸在叫,马儿也开始嘶鸣,连晁的脑子越来越乱,他把小狐狸死死地搂在怀里,“慢一点!知秋我们回去吧,不能把喻恒一个人留在那儿,他就算再也领不了打不了仗,他也是……他是喻恒啊!他不只是大将军!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
“不能回头,这也是少爷的命令。”
第17章 西坞门(一)
狭暗的夹道内,此时分散却也有序地站着些士兵,他们穿着寻常禁军的服饰,可一旦细细地瞧那面容,却也不是中原人的寻常模样。
他们在等渊亲王的马车,还要守着一个咿咿呀呀唱曲儿的疯子,这疯子唱得还不是一般的难听。
渊亲王来时,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晚了不止一点,模样也匆忙急了。
他是策马来的,没坐轿子,马还没挺稳就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人呢?还活着吗?”
“还活着。”随从点头应道,随即就引着他去了墙根处,咿咿呀呀地噪音也越来越近。
正窝在那儿唱曲儿的是喻恒,他平日里就爱听,府里养的那些个侍女也是特意学过的,但他自己没拿天分。此时他一手拿着自个儿的发钗,一手拿着柄短刀在钗子上划着什么,模样看上去倒是悠然自在,可当渊亲王蹲到他面前,捏了捏他两个脚踝,就什么悠然什么自在就都装不出来了。
“不合规矩吧。”他有气无力地仰起头看他,挪蹭着把身子向后移了移,短刀随即插回到后腰,“带这么多兵进关内,没少打点?”
“我还以为你早跑了。”王爷说着,把他束在靴里的长裤拎出来掀开,看到他腿上的夹板和白纱布都被新鲜的血液染得通红,脸色不禁暗了暗。
“我不能跑啊,我这要一跑,明天一早牢里认了罪,坐实了你企图谋杀大将军的罪名,你还有命回边塞吗?”
寒天里,他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话,额头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敢情是特意在等我呢?你就真不怕后来被那小畜生爆出来的人也是我找的?”
“不怕,”喻恒笑起来,却猝不及防咳出一口血出来,四处寻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才用自个儿袖子擦了擦,继续道:“你没有杀我的动机,而且你老娘还在我阿姐手里。不过你的人出手也真够晚的,真不怕我死了,你一点好处捞不着还得一口气背了所有的锅”
渊亲王顿时眸色一沉。
喻恒这话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没那个储君命,却倒了储君的霉,自打先帝立储的时候,他就被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是长子,还是个文成武也就的长子,臣子之中拥护他的不在少数,但架不住先帝力排众议,执意立了最幼的五皇子为储君,并且为了堵上外界的嘴还废了他阿娘的皇后之位,令立了新后。
虽说他自己本身和喻恒是一路货色,生在皇家却没理想也没抱负,立志做个闲散王爷,只是没想过这王爷也是个随时准备着掉脑袋的活,还掉的不明不白的,若不是他当年主动请命去驻守边关,此时恐怕也和他从前那些手足兄弟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