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也可能是做了太久见不得光的丑八怪,反而习惯了卑微的姿态。
这个时候,白衡玉突然想起黑暗深渊的那个怪人。
对方最好一次看到自己,是自己最丑陋的模样。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追悔的念头。
他想让怪人看看自己美丽的样子。
虽然他最无助最狼狈最丑陋的模样对方已经全部见过。
可是......
手里的芦苇一遍又一遍搅弄着水中倒影出来的清影。
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更想让对方见一见自己截然不同的一面。
白衡玉叹一口气。
他的内心何尝不明白,他这辈子和那个怪人恐怕再也不会再见了。
他想起他们最后见的那次,对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经那种不要命的疗伤方式,那个男人还在不在人世都是一个未知数。
不知过了多久,白衡玉的腿都有些蹲麻了,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幸好被人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
白衡玉下意识说一声“谢谢”。
谢谢刚出口,他就瞬间愣着,僵硬地回过头去。
男人俊美如铸,又冷漠如千年雪山积雪的面容映出眼帘。
“师尊。”
·
马车颠簸。
妙机闭眼打坐如一尊活佛,于马车内岿然不动。
许久之后,马车窗突然飞进一只小鸟。
小鸟抖落了脚上的信笺。
信笺飘在半空中,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不好了师兄,衡玉真人和百里前辈回玉仙门了。”
妙机有条不紊拨动的佛珠的动作突然一顿,睁开眼,眼底一片暗色。
他看着那张字条,信笺转瞬化为了灰烬。
·
车轱辘压过大道。
白衡玉与百里芜深坐在回玉仙门的马车上,中途百里芜深嫌屈缙吵闹,转眼将人扔下了马车任他自己想办法回山门。
白衡玉也落个耳根清净,屈缙抱着他撕心裂肺哭喊的时候,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惹得他很难受。
可是眼下马车里就剩下他与百里芜深,白衡玉又实在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他也怕对方会开口询问。
问他怎么出来的也就罢了,可是若对方问起来为什么活着回来不肯回玉仙门,而是去了沧州,为什么见着他就跑。
他要怎么回答?
白衡玉心里还没有编好答案,也就一声不吭。
自打上车后,百里芜深先是冷眼看了一段屈缙与他师徒情深,将屈缙赶下车后,又自顾自闭目打坐起来。
白衡玉小心翼翼观察,见他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刚想松一口气,就对上了百里芜深一双浅淡的瞳眸。
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仓皇起来。
百里芜深并未有理会他的意思,侧身在马车内安置的棋盘上,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从年少时开始,白衡玉就最怕百里芜深这副冷淡的样子。
从前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百里芜深等他自己去认错。
白衡玉心底也自觉这回是他做错了,就算他有千万个理由不回玉仙门,他也应该让师父师兄让所有担心他的同门知道——他还活着。
他在外面流浪这些时月,百里芜深和傅景明、乃至整个玉仙门都发了疯一样的找他。
白衡玉屁股挪到百里芜深身边,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
因为心中有愧,语气也软乎乎的:“师父,徒儿错了。”
百里芜深不理他。
白衡玉又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师父,小玉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男人手中落子不停,清泠的声音响起:“你错哪儿了?”
白衡玉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弟子应该第一时间回山门,不该叫师父师兄们担心。”
“担心?”
百里芜深放下手中的棋子:“你也知道为师会担心,那你跳下悬崖的一刻,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为师心里会如何。”
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明了白衡玉跳下悬崖的一刻,百里芜深也想纵身一跃跳下去。
可那时候他身上的旧伤突然发作,这一跃下去能不能找到白衡玉另说,八成会身死道消。
再加上那段时间,极渊假借寻找白衡玉为名频频试探底线,一场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百里芜深不能死。
百里芜深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衡玉,为师不能没有你。你明白吗?”
白衡玉第一回 在百里芜深眼底看到这样显而易见的、浓烈的情绪。
从他初见百里芜深以来,他从来都是冷淡的、不谙人情的、高高在上的。
就连他说要与自己结道侣那时候,白衡玉也没有在对方的脸上读出什么其他的情绪。
对方好像是在说一件类似于明天早上早起晨读一般寻常的事情。
白衡玉的脑海中不自觉浮起那天晚上藏锋对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百里芜深明确表示自己想要什么。
白衡玉被这目光怔住,心里越发愧疚起来,他牢牢攥着衣袖,低头道:“师父,我知道了。”
百里芜深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动作,心底又是一阵钝痛。
他并不想给白衡玉任何的压力。
他闭闭眼,将眼底的情绪化去,神色如常。
探出手,轻轻摸了摸白衡玉的脑袋。
白衡玉被他这个亲昵的动作抚慰,瞬间明白百里芜深这是不生他气的意思了。
他这人惯来得寸进尺。
三年黑暗深渊胆战心惊的生活,再加上前些日子在沧州时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嗅到百里芜深身上熟悉的清香时,白衡玉像是一叶漂泊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他告诉自己,其实这样就很好。
困意席卷来,他靠在百里芜深的膝盖上,后者轻轻摆正了身子,让他好依靠的更加舒适一些。
坠入梦境之前,白衡玉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
月桂树满树桂花纷纷落落,吹散在风中,满树桂花盈香。
有破风声袭来。
月桂树下有人持剑演练,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身姿潇洒。
水面波光荡漾,星碎在少年眼眸之中。无数的宝光月华尽落他艳丽冷冽的面孔之上,天地黯淡了颜色。
·
听闻白衡玉回山门的消息,傅景明火急火燎的放下外头与各仙门一起商议的会议回玉仙门。
当他赶回山门时,山门口已经一派寥落。
白衡玉已经回来了。
傅景明心急如焚直奔解红洲,却被百里芜深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拦在外面。
傅景明在外头等了许久,百里芜深从里头走出来。
傅景明是百里芜深收的第一个弟子,可是见到百里芜深的机会却不多。他这个师尊如外界传闻一般是个不世天才,却也是个不通人情的不世天才。性情淡漠,脾性难以琢磨。
傅景明与他做了几百年的师徒,可是却连百里芜深几次真面目都没瞧过。
这回百里芜深肯在他面前露脸,傅景明还微微愣了一瞬。
他即刻恭敬行礼道:“师尊。”
面容如霜如雪的男人额间一块金色印记,在日光底下格外耀目。
听说这是飞升过才会有的真仙印记。
彼时,他们师徒两相对立,彼此之间心知肚明,都是为了什么。
傅景明想进去看白衡玉,百里芜深沉默打量他半晌,终于颔首,放他进了解红洲。
解红洲内,白衡玉躺在床榻之上,头发披散,闭着双眼,安稳的睡着。
傅景明看见他平安无事的一刻,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
没过一会儿,百里芜深突然转过身去,傅景明知道这是对方在催促他离开。
百里芜深只让他在白衡玉睡着的时候来见他一面。
男人可怕的独有欲。
因为怕吵到白衡玉睡觉,百里师徒二人慢慢走出去。
路上,傅景明禀明了今日十大仙门开会时讨论的话。
“对了师尊,沧州薛家这次没有出席会议。”
傅景明是故意提到薛家,暗下打量百里芜深的神色。
可惜百里芜深一如记忆中冷淡矜持的样子,半点破绽也难看见。
见百里芜深没有回复的意思,傅景明又自顾自道:“听说薛家还在找薛轻衍。师尊,既然衡玉已经回来,那么同样跳下悬崖的薛轻衍也有可能会有生还之机。不知师尊是否询问过衡玉他......”
百里芜深打断道:“你今日的话似乎太多了些。”
百里芜深果然不愿意管薛家的事。
“是,师尊。”
“你以为,玉仙门就瞒下衡玉回来的消息吗?不出半月,薛家就会找上门来。”
傅景明大说道:“那师尊,到时候我们要如何应答?”
薛轻衍是为了白衡玉跳的崖,眼下白衡玉回来了,薛轻衍却还是没有消息,他们玉仙门要如何向薛家交代。
若是这次交代不好,保不准会与薛家反目成仇。
到时候,他们玉仙门就会站在整个中元界对面。
百里芜深沉吟道:“无需理会,你只需要记牢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