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白衡玉整张脸都烧红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露出毁容过后的脸,他听见四下一片抽气之声,顿时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白衡玉见那孕妇还在愣神,从她手中夺过幂篱重新戴上,低着头快步离开的店铺。
走出好远,白衡玉仍旧不敢抬头,好像四周总有人知道他是个丑八怪。
直到又被人撞了一下,这回白衡玉紧紧的捏住了幂篱一角,以防它再掉下去。
忽然鼻尖闻到一阵香味,在剧烈的紧张感中白衡玉饿了。
在药物的调理下,如今他已经可以吃下凡间的食物,只要不多吃就不会过敏。
白衡玉点了一碗馄饨,打算打包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再吃。
他正在等馄饨的时候,有两个妇人也各要了一碗馄饨坐下。
现在正是早晨,馄饨摊上有许多客人,就白衡玉坐的这桌还空了位置。
两个妇人抬头看了白衡玉一眼,可能觉得这大热天的还有人戴着幂篱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开始闲聊起八卦来。
“这傅家仗着薛家可是不得了,就连九连庄那一片听说都给傅家当彩礼了。”
白衡玉一听见和薛家相关,心里无端有些不是滋味,站起身去催促馄饨打包好了没有。
身后的八卦声还是不自主的听到耳朵里。
“可我听说上回娶亲的是薛家的表少爷,姓慕容,不是薛家本家人。”
白衡玉提起馄饨的手突然一顿,他微微侧过脸去看那边,那两个妇人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白衡玉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从那二人身侧经过,想再听听她们说的什么。
“唉唉你说的这事儿我也知道,那慕容元是薛妇人的侄子,和他妹妹慕容青从小在薛府里长大,薛家祖母也疼这两个小的。”
“薛家给一个外姓的后背娶亲都那么大手笔,闹的所有人都以为是薛少爷娶亲,可不疼嘛。”
白衡玉心不在焉的走在街道上,脑袋里不自觉一遍一遍回想刚刚那两个妇人说的话。
他敏锐的捕捉到一些信息。
娶亲的不是薛轻衍,而是在薛家长大的慕容元,慕容元有个亲妹妹。
他突然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在新房外听见那个女子喊新郎“哥哥”,态度亲昵,喊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薛轻衍是薛家独子,并没有妹妹。
难道真是他误会了?
·
沧州街头,屈缙战战兢兢地走着。
他之所以这么小心谨慎,是因为隔壁站了个祖师爷。
百里芜深身上自带隐身属性,路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可是他修为高深,屈缙有些受不了这威压,浑身上下那叫一个难受。
前几日掌门师伯突然把屈缙拽出来,叫他去沧州一趟,具体什么事情却又没有交代。屈缙只捕风捉影的听说,好像是和白衡玉有关。既然和师父有关,他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在看到和他同行的人竟然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师祖时,屈缙彻底萎了。
这一路屈缙过的那叫一个难受,从前白衡玉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百里芜深是刀子嘴刀子心。他的人生乐趣全部都被剥夺了,就像是块听话的木头,师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屈缙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眼睛都直了,腿也走不动道。
他看了百里芜深好几眼,可是对方无动于衷。
屈缙瘪瘪嘴,只得再跟上去。
他走出一道距离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刚刚的糖葫芦旁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当下喊出声:“师父!”
屈缙瞪直了眼,脚步比脑子动的快已经飞快地向白衡玉跑去。
他跑出一段距离才想到喊百里芜深,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师祖的身影。
屈缙再一回头,刚刚那个酷似白衡玉的背影也都看不见了。
·
听见屈缙的喊声,白衡玉心下一惊,强忍着没有回头,当下加快了脚步。
等到将人远远甩开,白衡玉四下探望一眼,见无人跟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结果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来了薛府后门。
白衡玉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围墙里传来一阵谈话声。
“哥哥,表哥到底怎么样了啊。”
是上回那个女子的声音,好像是叫慕容青。
慕容元深深的叹一口气。
慕容青急道:“哥哥,你说表哥怎么那么想不开,怎么会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她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这都三年了——大家一开始说表哥跳崖殉情,我还不信.......呜呜呜呜呜呜......表哥他是不是必死无疑了啊。”
白衡玉听见“三年”“跳崖”“殉情”这几个词眼时,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冲进去问个究竟。
可是他当即又想到百年前月桂树下,桀骜的少年对他的轻视。
白衡玉突然丧失了勇气,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
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薛轻衍就算是跳崖殉情,那人也不一定会是他,自己这样贸然进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想到这点,白衡玉当即想要转身离开。
可是他刚一回头,当下停住。
百里芜深正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
“呼哧呼哧——”
热闹的街道上,白衡玉只听得到自己的剧烈的心跳与粗重的呼吸。
薛府外时遇见百里芜深,他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修为不及百里芜深,往空旷的地方跑一定会被抓住。
那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白衡玉逃得飞快。
百里芜深在后面紧追不舍,无奈街面上正在搞什么活动,人山人海的一片,有一个演出队正好各个穿着雪衣头戴幂篱。
百里芜深的目光那群人身上逡巡一遍,突然听见一声极其熟悉的抱歉。
定睛看去,一个雪衣人不小心撞到人,头上的幂篱也跟着掉了下来。四下一片抽气声,大家似乎都在这一刻定住了。
雪衣人捡起幂篱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百里芜深的目光。
百里芜深在看到白衡玉那张脸时,神魂一滞。
就那会儿的功夫,白衡玉飞快逃窜。
白衡玉逃离开,人群之中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骚动比之前更甚。
前方人头攒动,眼见着就要看不见人了。
百里芜深心念一动,周遭的一切瞬间静止下来。
表演的歌舞、欢闹的人群、正在吆喝的摊贩,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百里芜深穿过停滞的人流,走出圈外的一刹时。时间恢复流动,被打断的惊叫声急促地拔高一声然后寂灭。
百里芜深立在人群之外,一双浅淡的琉璃曈映出一条漫长街道。
可是这条街道上,没有白衡玉的身影。
·
白衡玉背靠街角,方才的奔命叫他心跳的很快。
他没想到过会在这里遇上百里芜深,他还没有做好顶着这样一张毁容的脸去见他的准备。
至少现在没有。
白衡玉转身走进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有几个半大的儿童在玩耍。
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味来,方才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掉了幂篱。
可是那些人看他的反应好像并不是被丑的受了惊吓的模样,他似乎还听见从前他还貌美如初时的惊叹之声。
不过当时跑的太快太急,所以白衡玉也没有多留心。
他脑海里又不自觉回忆起,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和尚和布料庄里人看见他的反应。
可是四面没有镜子,白衡玉瞥见那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们正在玩扮鬼的游戏。
白衡玉眼珠子一转有了想法。
他蹲下身子招招手:“小朋友。”
一个半大的孩童傻乎乎的跑过来:“哥哥,有什么事吗?”
白衡玉看着他呆萌的模样,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的罪恶感来,要是他的脸还是那么惊世骇俗,把孩子吓出心理阴影来了可怎么好。
这样想着,白衡玉打算放弃这个举动。
没料一个调皮的小孩偷偷出现在他背后,伸手一揪就把他的幂篱给掀了开来。
眼前一群半大的孩童瞬间愣了神,离白衡玉最近的那个嘴边口水都流了下来。
半晌过后他才傻乎乎道:“哥哥,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神仙哥哥可不可以给我做媳妇儿啊。”
·
沧州郊外,四下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芦苇荡,漫天的飞絮飘飞。
白衡玉蹲坐在溪水边,低头看着潺潺水面映出的他的脸孔。
虽然水面有些晃动,但是也不难看出来,水里映出的是怎样一张竟是绝伦的面容。
白衡玉伸出手去抚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本斑驳凹凸的脸上早就半点疤痕也摸不出。
他的皮肤细腻光滑,甚至比从前更水嫩许多。
再摸摸眉眼,眉尾处一道狰狞的疤痕也已经消失不见。
白衡玉静静蹲在水边,下巴自然抵在双膝之间,手上握着一只芦苇,芦苇的一端漫不经心地扫在水中,随波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