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李德目送二人远去:“……”
日头未落,时间尚早,宋真干脆带着庄吟去拜访别的目击者。
天高云远,金乌西斜。李记茶铺不算宽敞的铺子里坐满了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三五人围一桌闲唠家常,或是谈古论今,或是硬拽着别人哈喇子四飞翻来覆去讲自己年轻时风流韵事的。李郡提着茶壶穿梭于桌与桌之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他顾不上擦,快步走至一桌前,将手上的茶壶放在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官您的茶好了,请用茶。”
他正想转身,客人留住了他,“老板留步,想向你打听个事。”
李郡看看大客人,又看看小客人,笑得十分热情,问道:“客官看着面生,是外边来的吧?”
“不错。”宋真那张平铺直叙的脸展起笑意,开门见山道:“我受托来查李家妻子之死的,据说你当时亲眼目睹了李斯盛和李玲珑烈火缠身?”
李郡是李记茶铺的老板,若是生意繁忙他会亲力亲为之外,铺里面还雇有一名伙计,他冲那个伙计招招手,示意他先照顾铺里的老客们,然后转头看着道士打扮的宋真坦然道:“确有其事。”估计是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干脆拖过椅子,也坐了下来。
宋真先是听了他一番“李家太可怜”一类的伤春悲秋之言,在他喘气的缝隙抓紧时机问:“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的?”
第120章 死别(七)
李郡偏头对着热火朝天的闲聊的客人们思忖片刻,身体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日伙计不在,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早早关了门。我回家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巧得很,我碰到了李家兄妹。”
宋真:“大晚上的,他们在小树林做什么?”
李郡:“找人。”
宋真惊道:“找谁?”
李郡:“李家幺女,李叮灵。”
宋真眼前浮现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女孩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劳烦李兄讲一讲事情来龙去脉。”
李郡拿起一只倒扣在桌面的茶杯,拎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点都不见外,一杯饮尽,他接着道:“李叮灵年幼无知,她哥哥还没过头七呢,她就一个人自己跑出来玩。李家看不到人,当然急,但事出突然,又逢灾事连篇,李梁恭担心李家兄妹分开寻人出意外,就让他们两个人结伴而行,自己跑到庄子南边找去了,谁知找人也找出个阴阳两隔,哎……真是邪门。”
“我看到李家兄妹后,跟他们打了招呼,得知在找李叮灵,我就打着灯笼帮着一起找了。”
宋真笑称:“你是个好人。”
李郡一副承受不起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小事一桩,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换谁都会帮忙的。”
听罢此言,宋真觉得颇有意思,上一位目击者,也就是李德,他言语间无不充满了对庄里人的愤懑不满,甚至于恨意,而面前这位李兄,似乎大度多了,连带着庄里人在他嘴里也变得乐于助人。
这样想着,宋真伸出那双和他寡淡的脸有着天壤之别的漂亮手,给李郡湛满茶,“然后找到李叮灵了么?”
李郡摇头,“没找到,据说她第二天自己回去的。”
宋真目光一下深远起来,不知不觉挺直了后背,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桌上轻敲。边上的庄吟有样学样,也悄咪咪挺起小腰,只不过“深远”的目光他学不来,也不敢放肆地敲桌子。
指尖最后吻别桌面,宋真停止敲桌:“李兄。”
李郡端着茶杯:“有何指教?”
那双漂亮的手大剌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去李家兄妹烈火焚身现场。”李郡感到肩一沉,甚至来不及把他的疑惑摆上台面,一阵天旋地转,物换星移,他跌入了属于夜的深色记忆之中。
随后他看到了打着灯笼的自己,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里跳起一簇微弱的火花,眨眼间,火花滚成火球,越烧越旺,愈演愈烈,伴随着男女肝胆俱裂的痛呼声,残忍地将静谧的天穹撕开一道口子,红色的玉蟾从口子里滑溜出来,血一般,就像被铜炉锻造过,妖艳绝丽。
时隔半月,李郡与记忆中的自己同时大叫起来,两两相叠,交织成一曲变了调的二重唱。
宋真挖挖耳朵,一双明眸飞快地端量四周,迫切地想瞧出一点端倪,然而夜色掩映之下,除了婆娑的树影和天上那轮变态的红月外,再无其他异状。
到目前为止,确实很像自燃。
于是大手一挥,中断李郡的尖叫,“别叫了,李家兄妹’自燃’前,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郡叫声倏地停下,如同一只被扼住脖子的鸡,喉咙里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咯咯”,“这这这是哪儿?”
宋真:“李兄的记忆里。”李郡骤然一惊,张开嘴巴又想咆哮,宋真喝道:“等一下!”
正想施展歌喉的李郡:“咯?”宋真赶紧捂好耳朵,十分有礼地一颔首:“李兄可以继续了。”
李郡:“……”记忆中的李郡吓得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缓过神,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往树林外跑去,“来人啊!快来人啊!不得了啦!死人啦,救命啊啊啊啊啊!”随着他视线的转移,宋真和李郡眼前的画面也变为——一掠而过的树丛,因狂奔而显得颤颤悠悠的夜景,还有他偶尔回头看到的两团滚动的火球。
宋真一把捏住李郡,沉声道:“走。”又是一番移山倒海、头晕目眩,李郡一脚从高处踩空,跌回热闹的茶铺,他仍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第121章 死别(八)
李郡惊出了一身冷汗,手里扔握着茶杯,杯里的水因手部颤抖晃荡到桌面,迟迟缓不过神来。宋真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出手摁住李郡战栗的胳膊,“李兄先喝口茶压压惊。”
李郡看看宋真,又看看茶,然后僵硬地举起茶杯猛一口灌入喉,原本打算跋山涉水讲来龙去脉的他,被这么一搅和,着实吓尿了,“腾”地站起来,“我,我去忙了。”没走出几步,转回生硬的身板,补充一句:“茶我请,您自便。”
宋真大言不惭:“李兄古道热肠,本道却之不恭。”
“哪里哪里。”李郡脚步虚浮地扎入热热闹闹的人声之中,魂不守舍。宋真含笑目送他离去,很怕他一头栽倒在地,视线收到一半的时候,对上了庄吟拘谨的眼神,笑容加深:“本道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孩子眼里的拘谨转变成了疑惑。
宋真:“假如找不到你家,等你长大点,我牺牲下法力,到你的记忆里去瞧瞧住哪儿不就行了。”虽然依附法术和灵器可以进入人的记忆里短暂停留,观“观者之观”,但被进入记忆之人不可太年幼,否则不止记忆将会受损,身体也会出现反噬。
庄吟似懂非懂,觉得这位口头上的师傅有些神神道道的。
宋真:“反正你一时半会儿长不大,先解决眼下这桩事故。”
庄吟小声地“嗯”了声,低下头轻轻浅浅地啜了口茶,实在不敢透露自己那脑袋白晃晃一片的,其实丁点儿事儿都想不起来了。
一壶茶见底,宋真趁着日头未落,回到了李梁恭家。
李宅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烟火气,入目即是刺眼的白,灵堂前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摆着四条棺材,其中三具里面只摆放了死者生前的衣物,只有大儿子李斯奇因为在自己屋内出事的,骨灰尚在。
这最后一位目击者,不是别人,正是李梁恭的幺女未满五岁的李叮灵。李梁恭在和宋真的谈话中提到过,二女儿李唐琳死前,在和李叮灵玩捉迷藏。李梁恭一月之内接二连三遭遇灭顶之灾,忙上忙下,心力交瘁,无心照料两个小女儿,于是将她俩托付给李玉娘娘家代为照看。
宋真慢斯条理地摸了摸庄吟的脑袋,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小鸡仔的眼神,从怀里摸出几颗不知何时跑过去的山楂,放到庄吟手里,指着依然坐在门槛上的李叮灵,哄小鸡似的问:“想不想和叮灵小朋友玩呀?”
庄吟心里很想说不,但不敢忤逆宋真,敏锐地感受到宋真话里有话,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揣着怀里沉甸甸的山楂,被宋真支使着踏上了首次勾搭女孩子的艰辛道路。
年幼的庄吟一步三回头地挪近李叮灵,在宋真鼓励的目光注视下,终于鼓起勇气,推销自己的山楂:“吃么?”
李叮灵呲溜溜含着手指,仿佛在吃什么人间美味,眨巴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僵成磐石的庄吟,无视他手里新鲜山楂,从背后变戏似的掏出一串糖葫芦,美滋滋啃了起来。
庄吟:“”
宋真:“”可真爱吃葫芦串。
套近乎失败,庄吟又是个闷葫芦,最终还是靠宋真自己上马,他走过去和蔼可亲地蹲下,中间隔了个庄吟,“小朋友,甜的东西不能吃太多,牙会坏掉的。”
李叮灵正忙着和糖葫芦外面那层晶莹剔透的糖皮交流感情,完全不把宋真的话放在耳里。
被冷落的宋真也不在意,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打了一个响指,从怀里摸出一只祖传的竹编蝴蝶,随口念了句咒语,登时蝴蝶翩翩起舞,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