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地两尺,埋于地下的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空气中。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地下之人正是白果。
“道长。”谢祈轻轻唤了声,担忧地伸出手想把庄吟拉回来。庄吟置之不理,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去探白果的鼻息,全然不记得自己的洁癖。
没有呼吸。
谢祈停在半空的手又不动声色收了回来。
言城清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正想说话,便被谢祈一个眼刀及时制止,乖乖闭了嘴。
庄吟本就不喜多费口舌,此时此刻更是沉默不语,脸色煞白到吓人。
良久,他忽而笑道:“这是幻象,不是真的,白果没有死。”嘴上这么说,手下加快了速度,泥土翻飞。不多时,白果颈项以下的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
眼睛一扫,庄吟强撑起来的笑容瞬间凝固——白果放于胸前的右手握着一枝落满泥尘的红梅,不多不少,花开一朵,明明葬于地下多时,却毫不逊色,妖诡刺眼得很,刺得庄吟双眸剧痛起来。
他最怕的不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也不是被朋友背叛,而是眼睁睁看着同门惨死在眼前这朵红梅之下,却无能为力。
真是,太可恶了。
但更可恶的,是这片种着情人梦的枯木林,这个偷窥人心、将恐惧血淋淋呈现眼前的幻境。
他要做的,便是打破这个被人煞费苦心制造出来的幻境。
白果很瘦小,轻而易举地就被庄吟放在了背上。他踩着红梅往前走了几步,手微微发抖,回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继续走。”停留越久,诡异的事情就会越多,难说他们会精神崩溃。况且,这枯木林竟令四人灵力同时消失,简直前所未闻,真如做梦一般。
谢祈的目光从红梅掠过,移到了庄吟颤抖的手上,回道:“好。”
言城清看着远去的二人仿佛如梦初醒,跳了起来,一把拍在蹲在地上的余浪头上,“徒弟起来,快起来,道长他们都走了,傻愣着干嘛?跟上。”
余浪抓抓头发,一脸呆滞,“那个娃,是死了么?”
没想到话刚说完,谢祈突然往他们这边冷冷地盯了一眼。
“哎哟!你小点声,生怕道长听不见?待会他们不带我们玩那就真不好玩了!”言城清急死了,谢祈方才那个要杀人的眼神实在可怕,这个徒弟怎生如此憨蠢,“要不是看你打架还可以,我立马跟你解除师徒关系。”
第79章 浮屠死山(十二)
要说这片枯木林若是有水源,就不会既无飞禽走兽,也无花草树木,当然情人梦那种吃人的精怪另当别论。但几人在树林里穿梭了两个时辰后,却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
水声,可疑,但几人俱是精神一振,加快步伐奔至水源,是一条长溪,溪水意味着希望就在前方,溪水总有尽头,只要顺着水走,总会走出这片窥探人心的林子。
言城清更是大喜,当然他只敢放在心里偷乐,毕竟道长和谢境主脸色十分危险,目光转到庄吟背上的白果时,轻嘴薄舌如他,也不禁疑云浮上心头,看样子这个小孩应是道长家的,道长这是遇到仇家了?什么人如此歹毒,竟拿小孩开刀?
庄吟将白果放在溪畔,撕下一条衣摆,打湿后一点一点在白果脸上擦拭起来。
在溪畔休整片刻后,忽然,言城清又嘴痒了,暗戳戳凑到靠在枯树的谢祈边上,“谢境主,你说,这’怕什么来什么’这个东西,会不会每个人轮流着来啊,目的到底是为了甚么?莫非纯粹是徐夕照的恶作剧?”
谢祈双手抱着刀眯了眯眼,居然没让他闭嘴:“继续讲。”
言城清压低了声音,“我那傻徒弟没心没肺连害怕叫什么都不知道。哈,谢境主你就不一样了,有心有肺,那下一个,我是说如果,会不会就是谢境主你了?”
谢祈皮笑肉不笑:“哦?”
“你有没有惧怕的东西。”
“没有。”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之色。
“为甚么?”
“当你看见恐怖的事物或者不好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面对它,并且解决它。比如说,你害怕老鼠,那就想办法让它从你面前消失。逃避,是下策,恐怖将会被无限放大。刚开始它只是发芽,你一旦选择逃避,那么它就会以你的血肉作为养料,迅速长大,生叶,开花,结果,循环往复。等它深深扎根于你的灵魂,你再想驱逐它,不会那么容易了。”
谢祈懒洋洋道:“简单讲,魔来斩魔。退一万步,就算我有所恐惧,我也会彻底消除它。”
“……”言城清呆住,全然没料到能从谢祈口中听见兰道成式的讲道理,反倒没怎么在意他说的内容。
本来谈话到此可以终止了,但他显然还不想罢休,朝谢祈挤挤眉毛:“老兄,我们好歹也算有些交情了,能不能透露下,十年前你闯桐阴灵虚,为了救谁?”
“为救心爱之人。”谢祈咧了咧嘴角,目光看向某处时,眼中闪现一抹异彩。
“……”言城清面部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真假?!如此直接?!不需要掩饰一下么?!
待至心情稍微平复,又想:谢祈竟有喜欢的人,稀事奇事,不知这条消息能换来什么宝贝。
谢祈收回视线,看着言城清,那抹异彩已然消失殆尽,“这个回答你满意么?轮到我问你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言城清心道:自然是为了偷……呸,为了拿徐夕照的遗物《栖止术》造福万民,不能告诉你。
嘴上道:“回祁连嘛,游山玩水,这座声名远扬的名山,当然不能错过,哈哈。”
但谢祈仿佛看穿了他的这点心思,冷笑一声,别过头懒得理他。
第80章 浮屠死山(十三)
撕裂的蓝布条沾满了泥尘,庄吟将布条放入水中清洗,手触碰到水面的一瞬,一股刺骨的冰凉从指尖飞快蔓延,手臂上的寒毛倒竖,一直冷到了心头。
水仿佛突然间变得冰冷无比。
庄吟眉头一皱,收回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倏然定住,水里赫然浮现出一张诡异的人面,灰色的眼珠死死盯着他,那干瘪的脸犹如被抽光了水分,上头密密麻麻画满了艰深晦涩的符咒。
他的心猛然漏跳一拍,下意识反手拿剑,风月尚未出鞘,那鬼面却忽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心速渐渐加快。这张鬼面,以及这双毫无情感的死灰眼睛,他曾见过,在十几年前的江陵水灾。饶是任何一人见了都不会忘却的。
怔愣时,微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到了什么?”谢祈已站在庄吟背后,早在他拔剑的那刻,他便已察觉。
庄吟回头,“鬼面。”
这下轮到谢祈皱眉了,“鬼面?名号?没有听说过。”。
“不。”庄吟摇头,缓缓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号,甚至不知道他的来历,他整张脸都是符咒。年少时我曾跟着师傅游历江陵,在那里遇到过一次很严重的水灾,那次我看见过他。也是在水里,他正要将手伸向师傅,但被我斥退了。”
谢祈眯了眯眼,手指不断摩挲着刀柄,“先是看似要偷袭你师傅,如今又在这里出现,要么是你们的仇人,伺机杀人,要么是……”话说一半,他却不说了。
庄吟抬眸,“不是仇人,因为师傅也不认识他。家师早已仙逝,若是仇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真是为难他了。所以要么是什么?”
谢祈一笑,“也许是某种契机,让他在十几年后再次出现,比如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当年你师傅身上也有这样东西。”
庄吟接着摇头:“除了这把剑,这柄拂尘,再无其他。”
谢祈垂目,自腰间扯下玉佩,晃了晃,坏笑道:“是啊,连身上唯一一块玉都给我了,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你点什么。”
话风调转快得令庄吟措手不及,目光恍惚,微微出神:“啊?”
他尚未反应过来,谢祈已径自取了一样东西放入他的手中,是一个浅紫的香囊,不同于镜花城小孩强买强卖的色彩斑斓的劣质香囊,他手中的这只精致至极,绣着簇簇淡雅的杏花,尾部缀着条更淡些的紫色流苏,只是似乎时间长了,褪色得严重,也近乎闻不到香味。
谢祈看着这只香囊,目光慢慢轻柔,“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我不要。”庄吟断然拒绝,自己娘亲的东西,怎可随意送人?
“你不要,我就扔掉了。这块玉也还你。”谢祈说着就要扯下玉佩。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虽然庄吟也不信他真会扔香囊,这只香囊都褪色了,依然被谢祈保存的这么好,想必他很珍惜。于是他犹豫中艰难地点了点头,“好罢,我替你先保管。”
谢祈微笑,忽然贴近庄吟的耳边,“像不像定情信物?这只香囊,我娘本要送给未来儿媳的。”
庄吟眼角一抽,觉得手中香囊犹如烫手山芋,正想塞回谢祈手里,谁知谢祈红眸一黯,笑意隐去,道:“可惜她老人家死的早,永远看不到了。”
庄吟默默握紧香囊,“我替你先留着。你……若是遇到好人家的姑娘,我再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