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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 (谷草转氨酸)


  “过来。”
  程显听冲程透一摊右手,如果他的左胳膊没有吊在脖子上,那应该是一个复杂的拥抱。程透平静地走过去,站在师父身前,没有再动。
  程掌门讨了个没趣,悻悻收手,闷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程透半垂着的眼轻抬,他对上他的视线,彼时,程显听才发现那眼里三千种无法言状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他匪石匪席的少年心里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如同参禅不悟般的失神。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我……”程透喃喃道,“我来不及害怕,我想赶紧去找齐还魂草。”他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还想把周自云挫骨扬灰。”
  程显听只淡淡一笑。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口吻严肃起来,“关于周自云,我有些想法。”
  少年闭上眼睛,好似竭力驱散开茫然,再睁开时,他又变回了那个面不改色的程透,露出玉韫珠藏内的凌厉来。
  “你注意到药师和花匠骂他时,用的都是同一个词了吗?”程显听缓缓道。
  就算没注意到,也能即刻在记忆里调出片段,程透答说:“小杂种。”
  程显听点头,“这个词儿挺有意思。往往只有长辈骂小辈儿——至少也得是自认为是长辈的骂小辈儿才会用上小啥啥这种词。还有杂种这两个字,他们明明可以用更难听的词去形容周自云,却偏偏都挑了‘杂种’一词。这可也是往常骂人时鲜少用得上的词……”程显听尴尬地摸摸下巴,“一般为了表达这种意境,都是骂……恩……那啥养的。”
  程透略一思想,接道:“他们可能对周自云的血统颇有微词,才会用得上这么个词骂他。”
  程掌门赞许地恩了一声,“村儿里除了我们师徒俩外来户,剩下的人似乎都有些渊源。拿花匠刚才的话来推敲一番,现任第一位国英和第五位陆厢同花匠关系非比寻常,或者说,倒也不难听出来他们几个人关系匪浅,大抵是还有些旁的联系。”
  程透原以为程显听根本没在细听花匠讲话,想不到三言两语就让他拽出来这么多蛛丝马迹来。
  程显听继续说道:“这些旧事你问了他们也不会讲,但往后兴许用得上。还有那口冰棺是哪儿来的,谁做的,当初因何而制。咱们一脚踏入七目村时就已经被卷进去了,只是苦了你,恐怕得一个人面对。”
  听他陡然又提坏事,程透才分散出去的心又一下揪禁,程显听没心没肺地低声笑出来,又忽然敛去,柔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程透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尾梢带翘,自含笑意,连眼睫都是薄薄的灰色,化去鲜亮的风流,以清隽温良取代。
  “我是不会死的,相信我。”程显听冲他眨眼,“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这句话像一剂迷魂汤药,灌得程透莫名其妙略微安心。少年目光如剑,终于露出一点点笑容来,“你骗我的时候还少?”
  隔天程掌门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睁眼就看见程透气定闲神地坐在椅上看书。师父现在是个半残,做徒弟的帮他梳头发,篦子划过发梢,程透忽然道:“就我们两个在,披着也挺好的。要不别扎了?”
  程掌门答非所问,“可惜了我那身玉灰色的衣裳。”
  程透不知道怎么就扯到那件叫掌门念念不忘的衣服上去,没有接过话茬。霜降将至,在屋里吹一口气能生出白烟来,程显听半眯着眼睛,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敲,“可惜看不见伽弥山下雪。”
  “总会看见的。”程透面无表情地说。
  下雪的日子,在伽弥山上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程显听就跟垂髫之岁的毛孩子似,经常试图和山上所有人打雪仗。道童不会理他,程透被他砸急了偶尔反击,但大多数时间他不是躲在藏经窟里就是在教习楼练剑。程漆更不会理他,下雪的时候茯苓会病得很厉害,瘦弱的身板咳嗽得惊天动地,程漆漫山遍野给他抓蛇,这在冬天不是个容易活儿,时常好久见不着个人影子。
  程显听把程透一天按进雪里三次后,程透七窍生烟,拔剑和他在皑皑白雪里比划过三十回合。那天程显听喝多了,步伐虚浮不稳,往后退着退着扑通仰倒在雪地里,他灰发上眼睫上尽是细碎落白,鼻尖脸颊上冻出淡淡红痕,天地茫茫,他冲着鹅毛大雪笑个不停,踩在风流与疯子那丈宽的墙上来回晃荡。
  醉玉颓山的代价是程显听百年难遇的发了高烧。直烧得他眼眶都是烫的,只差说起胡话来。程漆配好药叫程透煎了给他灌下去,小徒弟简直是焦头烂额,程显听的嘴就跟焊死了一样掰都掰不开,估计是烧傻了,半梦半醒间还睁开眼冲程透要糖。
  程透趁机要灌,又怕呛着他作罢。小徒弟忍无可忍,却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狠话来,只能威胁他道:“再不喝不要你啦!”
  程显听这才就范,喝完了苦得直皱眉头,程透把糖球塞进他嘴里,他鼓着腮帮子迷迷糊糊趴在徒弟腿上,喃喃道:“对不起。”
  大抵是伽弥山的雪为师徒二人都带来了短暂温馨而美好的回忆,程透低头微笑起来,程显听瞥见他情绪似乎很是稳定,也暗暗放心下来。
  论私心,这短短几天程显听恨不得眼都不眨一直盯着程透,毕竟接下来有的睡,再睁开眼,就不知道是几年了。
  他想起什么,问徒弟道:“那天我问你盯着我做什么,你还没回答。”
  程透面不改色道:“我原是想把你绑在床上或是跟我绑在一起的,省得你乱跑。”
  程掌门大惊失色,“有必要吗!”
  “有。”程透淡淡道。
  但现在没有必要了。
  程透既没有练剑也没有看书,寸步不离地守在程显听身边。一片恬静下是假的祥和安宁,师徒二人都在以装聋作哑,企图掩饰着身前未明的亡羊路。
  程显听倚着小窗而坐,吊着的手被裹得严严实实。他披散着长发,垂下来的那一部分挡住侧眼些许,露出高挺的鼻梁鼻尖儿。模样不过二十来岁的掌门翻来覆去看着那本从伽弥山带来的话本子,最开始这书看得他心里发堵,现下来来回回品出这么多遍,也不知道能把那褶皱磨平了不。
  “情是温柔刃,爱乃杀人刀。”不知因何生出感慨,程显听低声道。
  程透给他倒一杯热水递过去,只有一只手能用的程掌门拿着书没手接,没脸没皮地凑脸过去,程透就着手喂他一口,随口问道:“书里讲点什么?”
  程显听手指头一捻翻过去页,满不在乎道:“左不过是些情情爱爱。”
  他又忽然来劲儿,合上书扔到一旁,拉住要把茶盏放回去的程透,“你想听吗?”
  血气方刚的少年反而对这些“情情爱爱”不太感兴趣。从前程显听那院里的书柜上摆了厚厚几摞话本,故事个比个缠绵悱恻,一个大男人不爱野史演绎,整日沉迷小家情怀。偏生程显听又不是那倜傥多情之辈,漂亮的小姑娘,他连多看都不带一眼。
  程透不好扫他兴,站住脚步道:“讲吧。”
  程显听拿腔作调清清嗓子,端出副说书先生的样子讲道:“伊始,主人身旁有对仙鹤日日相处,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
  “你那书不是讲书生与狐仙的吗?”程透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我给你讲个别的。”程显听拿右手托着下巴,“爱情故事嘛,总有人管他是不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非要去截胡,这对仙鹤也是。”
  程透见他有长篇大论的意思,索性坐下来,听他继续讲道:“这对仙鹤的主人原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那对仙鹤不具人形,为了好在人间生活下去,他们偷走了一样至关重要的珍宝。”
  “那珍宝……姑且就算是主人的吧。万分难得,殊胜至极。主人的狗去追仙鹤们,狗一路穷追不舍,仙鹤不敌,仓皇间逃回了主人身后。那狗却杀红了眼,咬伤了主人。”程显听说着,眼神放空了些,“狗犯下大错,旁人要替主人重罚,主人却原谅了狗,还帮狗挡下了些惩戒。可是仍扭不过旁人,狗要受罚,仙鹤亦跟着领了罚。”
  “可笑的是,那珍宝究竟到了哪儿,竟不知所终。”
  程显听低头笑笑。
  “荒唐。”
  等半天不见下文,程透一边眉毛高高挑起,问道:“没了?”
  “没了。”程显听回答。
  徒弟立即质疑起来,“这是个爱情故事?”
  程显听反问说:“不是吗?”
  “这莫不是个恩将仇报中山狼的故事?”程透望着他道。
  程显听没有表态,“愿闻其详。”
  “那仙鹤有错在先,不顾主人之恩,盗走珍宝。”程透啧一声,“至于狗,大抵不过是尽忠尽职。倒是那旁人可笑,打狗也不看主人。”
  他话锋蓦地凛冽一转,冲程显听道:“你同我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
  程显听被他猛然变得凉丝丝的话险些惊出冷汗来,瞪大眼睛道:“你也想太多了,我随口胡诌的。”
  他说罢,想了想小徒弟的话,又弯着眼睛浅浅淡淡地笑了,只是叫人摸不透是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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