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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 (谷草转氨酸)


  程显听去里间翻翻找找半天,最后还是穿着程透第二次给他拿的那件出来了。四个人一言不发,真的启程上路。
  在前面领路的是药师,雨过天晴,天气回温,他没穿那件大氅,乍一看人瘦高又单薄许多。花匠额头上还是系着大富大贵紫红抹额,芍药花娇艳欲滴。阳光明媚,一伙人像是要去踏青,旁人大抵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送行。
  程氏师徒也料想到冰棺的位置必然不会在七目村里,直到药师和花匠带着他们弯弯绕绕进深山,踏着不存在的羊肠小道往山上爬时,程显听终于感受到了当年程透初被他七扭八拐带入荒郊野岭时的一丝丝忧虑。
  他情不自禁,嘴碎道:“你俩是准备把我们师徒二人送进深山老林里灭口吗?”
  花匠阴测测一笑,露出口森白牙齿,“我们就是吃也是吃程透,谁吃你这个老东西。”
  深山里两个巴掌宽的土道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路,程透怕他们一闹起来脚下打滑,打圆场道:“行了行了。”
  兜兜转转,四个人脚程极快,翻过两座山头后,一处隐秘的洞窟终于显露出来。那洞口不过丈高丈宽,四野阒然、森郁无底。才进洞内便感到一股加冰似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药师在最前面带路,走出数十丈远后,豁然开朗、自成厅堂。那大厅可同时容纳数百人,一眼望不到顶,显然这乃是一座空山,内里不知人工开凿还是天然形成,成了这宽敞的石厅。
  大厅最深处有一个到人膝盖高的平台,上面放着口巨大的透明冰棺,才一靠近便感寒气逼人。冰棺散发出淡淡荧蓝,晶莹剔透,盖起时严丝密合,好似浑然天成。药师与花匠都没有靠近冰棺,而是站得远远冲程氏师徒道:“这棺材只能由盖棺人打开,或是从内部推开,我们就不掺和了。想必你们师徒二人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和花匠到山脚下等着……”他看了眼程透,“你……过会儿到山脚下,我们一道回去。”
  程透点头,和师父一起目送他们二人离去。
  花匠走在药师前面,身影即将看不太真切时,她突然顿住脚步旋身,冲程氏师徒俩挥了挥手,以口型道:“再见!”
  等两人彻底消失后,程显听故作轻松,大大咧咧往放冰棺的石平台上席地一坐,故作轻松道:“你把这东西打开吧,我感觉快不行了就躺进去。”
  尽管他还没有显示出任何不适的迹象,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今早起来他便能感受到浑身酸疼,左臂伤口更是火辣辣刺疼无比,他身上像是每时每刻都有千千万条小虫爬过,蚕食鲸吞着骨髓心血。实际上只要给程显听一个闭眼的机会,他就能立刻倒在原地陷入长眠,一直强撑着不予表现,只是怕程透瞧见。
  少年似乎异常的平静,来时一路统共只说了一句话。他沉默着用力推开棺盖,沉重的冰制棺材盖悄无声息地滑向棺床,侧立在一旁。
  程显听安静地看了片刻,起身迈进冰棺里坐下来。棺床与冰棺加在一起不高,程透半跪在侧,程显听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一下小徒弟的头,说道:“我其实还挺累的,能倒头就睡。”
  程透闷声恩一句,仍没有开口。
  程显听啼笑皆非,他手在徒弟脑袋上流连片刻,顺着那墨似的长发滑下来,挑起一缕搅在手指上,低声道:“就没什么同师父说的吗?”
  洞窟与冰棺的温度使人通体生寒。程透按在冰棺上的手紧了紧,直视着程显听说道:“我把酒迈到后院的树下,等你回来时起出来喝。”
  年轻修士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半阖着眼睛轻轻道:“好。”
  “花我会好好养的,许师父一个满园春色。”
  十六岁的少年目沉如水,这离别安宁的不似一个离别。程显听心尖儿发紧,他抬手取下自己头顶发簪,薄灰色的长发散落下来,他捏起一小缕碎发断下来,冲程透道:“来。”
  他往前探身,修长的手指,动作缓慢地把自己的那缕灰色长发辫进了程透的乌发中,眼神让人分不清是深情或专注。编好以后,还不忘嘴上调笑道:“我一个手编不好,底下就给你随便打了个结,回去路上小心点,别弄丢。”
  程显听坐在棺材里曲起一条腿,歪着头拿完好些的右手撑着下巴,“给你留个师父的念想。”
  做完这些,他放平腿缓缓躺了下去。
  眼睑好似灌铅一般难以睁开,程显听清晰地感受到思绪正从灵台抽离,他努力地强撑着精神看向程透,视线涣散间,他见小徒弟伸手到他嘴边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塞了进来。
  鲜花的香甜味道在口中满盈四溢,程显听微微一笑,终于闭紧双眼。
  “等我。”
  冰棺之外,半跪在石台上的程透眉目不动。有那一瞬间,他好似雕像一般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棺内陷入长眠的年轻掌门。直到他终于重新察觉到了三魂七魄的存在,在五脏六腑里堂而皇之,昭告着本应永生秘而不宣的情愫。
  少年庄重地俯下身去,在青年舒展的眉心上轻轻落下一吻。
  “师父,做个好梦。”
  风过也无声。
  从洞窟离开后,程透发现药师和花匠并没有到山脚下,而是就等在洞外不远处。见他出来,蹲在一旁薅草玩的花匠站起来,勉强笑笑,说道:“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想同他道个别。”
  程透恩一声,却没有再拐回去的意思。花匠和药师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句“那我们过去”,结伴回到洞窟。快接近石台时,花匠又不敢上前了。她踌躇半晌还是没有迈步,转而对身旁的药师道:“你觉得他能醒过来吗?”
  药师的神情同他那块儿银箔面具一样冷静,“吉人自有天相。”
  花匠两手指搅在一起,“他其实浑浑噩噩一睡便了,苦得是外面那个孩子。”
  她从发髻里把那朵早晨才摘来的白芍药取下,捧在手里,扬手冲冰棺一抛。芍药花转着幽静的旋儿慢悠悠地落在棺盖上,冰棺内的程显听毫无察觉,面色平和,似是真的在做一个还未醒来的梦。
  回七目村时天已经黑了,程透独自走进这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小院,他像程显听初来乍到时一样,站在门口环顾一圈,这院子面目皆非,又同早上离开时无甚不同。
  程透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他把花匠给的那坛鲜花酿搬到后院,拿着小铁锹在树下刨土。不多时,足以埋下那酒坛子的小土坑便已成形,他扔下铁锹想说些什么,这巴掌大的小后院里却没人能听。
  少年盯着头上满天星河看了须臾,蓦地想起昨天那场烟火,他跑回屋去拿了个白瓷碗,撕开坛子的红纸封口,单手提着酒坛倒出满满一碗。
  程透喃喃自语,“我替你喝。”
  他仰头一口气干完了这碗新酿,晶莹剔透的酒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少年咳嗽起来。这是他十六年岁来头一次喝酒,阵阵花香与酒气直冲上头,烫得内府都灼烧揪紧,叫他陡然红了眼眶。程透手里握紧空碗站在一旁,低头拿袖子蹭了蹭嘴角。
  他不懂这又辣又呛口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那天晚上许久不曾现身过的玄色恶蛟再度光临了程透的梦。它还是那样张牙舞爪、生机勃勃,好似更加有恃无恐。程透拔剑与之厮杀缠斗,那根蛟骨制成的长剑却再未烧到玄蛟分毫。恶蛟将他拎到半空,那利爪曾被他斩断一指,留个一个狰狞的缺口,余下三指在程透身上抓出皮开肉绽的伤痕,从右肩一路斜至左腰。
  程透杀红了眼,所有熟稔的、才学的招式纷纷拿出来使了个遍。玄蛟让他遍体鳞伤,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光脚的哪里会怕穿鞋的,玄蛟愈发不解少年因何无所畏惧,动作也愈发畏手畏脚起来。
  大抵因为这次没有程显听回来救他了罢。
  可惜,玄蛟并非省油的灯。它好似厌烦了小打小闹,龇起牙露出凶兽真正的暴戾来。程透式微,恶蛟紧逼而上,少年心念电转,想到梦境兴许同岭上仙宫并不相连,他空出的左手凌空画出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符篆,紫光爆起,熊熊烈火如龙似蛟扶摇直上——
  晚睡的药师才刚闭眼,穿云裂石的巨响吓得他一个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下一刻玄紫色光晕大绽,不由分说穿透窗纸映照满房。药师一面拿手挡在眼前,一面披衣下床,紫色光晕是从那对不省心的邻居家照射而出,他急匆匆地才拉开门,便感到一股热浪撩动发梢!
  只见程透卧房所在的那半边屋子在赤焰中轰然倒塌!烈焰蹿上半边天,火苗尖儿透出诡异的紫光,修为早一干二净的药师竟产生出半点手足无措来。好在住得离他们有半个村儿远的花匠反应够快,红裙还不见影儿,一道引水符从天而降,大火瞬间冒出滚滚浓烟,却并没有熄灭多少!药师闷头就要往房里冲,花匠一个健步过去拉住他,嘴里大吼道:“你不要命啦!”自己弯腰闪了进去。
  半晌,花匠灰头土脸,扛着半死不活的程透出来,她半边头发给烧没一截,倒是火焰中心的程透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被火烧伤的迹象。花匠连忙继续引水灭火,药师接过程透,提着的气还没松下来,竟摸到一手未干的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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