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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 (谷草转氨酸)


  磬言钟。
  青年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逢软玉说那三魂一魄并没有回来。他有点恨他,但好在,誓言并不会改变。
  程透再难以入眠了,他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推门下楼。
  伽弥山上有许多空着的屋舍。程透从没问过那些空楼是用来做什么的,也甚少涉足。他走到半山腰的回廊,踩着扶栏把那风铃解了下来,不远处便是一座空屋,青年手里拎着铃铛,走过去推开了门。
  屋里什么都没有,年久的地板走上去嘎吱作响。就连茯苓也不会过来打扫这儿,灰尘与稍许霉味便布满了整座小楼,但不知为何,这里并不会让人感到污秽不适,只是很陈旧。程透走过去打开了一层的窗子,他看了看二楼,犹豫片刻,慢慢地上去,连带着也开了二层的。
  带些水汽的清风很快便令屋内积攒着的霉灰味一空。青年站在窗外,随手将风铃放下。四四方方的窗棂像是画框,框住了明月碧山,恰好的景致。程透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梦,梦里有面圆窗,漫淡地变幻着四季;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知道了那两个人一个是逢软玉,一个是君率贤。但青年并不关心,他似乎还听到了别的什么。
  “你要等我。”
  这回忆令程透感到稍许复杂的情愫,他摇了摇头,将旧梦挥出脑海。静心体会着屋内的气场,既不似山外的九州涣散而诡怪,也不是伽弥山上的和缓、暖。整个伽弥山只有这座小楼如此:空荡,无垢。程透深吸了口气,甚至想到了入寂二字。
  他把风铃留在了这里。
  天明时果然也没人发现风铃不见。程漆与茯苓半下午时就回来了,两人都无法御剑,也不知是怎么来回这样快。程透与程漆都有意闭着对方,茯苓自己过到教习楼,把点心放在石桌上,抱歉道:“小师叔,芋艿饼那家的老板说是在岭争的时候……死了。我买了些别的。”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程透揉了揉额角,“你拿走吃吧。”
  茯苓没开口,也没去拿那点心。他站在原地没动,蓦地问说:“小师叔,你去山腰的那座空房了,是吗?”
  程透一顿,倒也没问茯苓是怎么知道的。大抵那里气场过于特殊,能让人感觉到,只听茯苓又道:“道君不许我和程漆进去,因此我也没打扫过。”他还想说什么,但生硬地闭上了嘴,程透自然也不会追问,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茯苓叹气说:“小师叔,你年少时是去过那个空房的,你不记得了吗?”
  青年怔了一下。遗忘对他来说近乎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记忆里确实没有这桩往事。况且茯苓这问法显然是另有内情的,程透不说话,把身旁的蒲团拽了到对面。
  刚一坐下,程透立刻问说:“你都知道什么?”
  茯苓摇头,“道君不许说。”
  “道君不在这儿。”程透额角跳了跳,“茯苓,你很怕他吗?”
  未成想,茯苓竟微笑起来,缓缓道:“我不怕,道君是很好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程漆不是,所以程漆怕他。”
  程透没料到茯苓会如此直言不讳自己的爱人,一愣神的功夫里,茯苓岔开话题道:“小师叔刚来山上那几年,常染疾病。有时身体发起热来,一天都不退。”
  茯苓笑说:“道君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的样子。他会抱着你在回廊上,一走就是一夜。”
  这些事程透倒是记得。恁时发起热来神志不清,偶尔睁眼,就见程显听散着长发、抱着自己走在长廊上。几缕似雾一般的薄灰色发丝轻轻落在脸上,萦绕着淡淡的檀香。
  “那真是很美的偈子。”茯苓眯上眼,不知不觉又微笑起来。
  “什么?”这倒又拐进了程透陌生的部分,他蹙起眉追问说。
  茯苓却自顾自讲说:“有时走进那座空屋,你会出奇平静,发热也会降下来。”
  程透最烦这些人说话弯弯绕绕、随心所欲,可总也不能拿刀架在人脖子上逼迫,只能耐着心听下去。本以为茯苓还会再说些什么,他却停了,含笑望着青年,“想再去看看吗?”
  想必若是拒绝,茯苓便会就此缄口。程透站起来,淡淡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石阶来到回廊上,茯苓总算是发现了那风铃不见,探着头望向空了的位置,小声说:“咦,风铃呢?”
  程透回道:“我取下来放到了那空屋里。”
  茯苓哦了一声,两人逛到了回廊尽头。程透推开门回头看了眼,茯苓果然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说:“还有一事。”
  程透默默望着他,静候下文。
  茯苓指了指空屋,说:“界轴娘娘曾在此短居过,说是短居,其实也不过是一晚上。”
  程透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还未开口,茯苓继续说:“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小师叔还未到山上,道君不愿见娘娘,避去了山顶。我与程漆自是也不敢面见,躲回了我的小院儿,因而谁也不知道她来这儿做什么。”
  程透又头大起来,不禁叹了口气。
  茯苓见此,眼睛弯了弯,“你是道君在世上唯一拥有的,对你来说,道君亦如是。”
  程透却不为所动,反而说道:“茯苓,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悟性差。”
  话音刚落,茯苓忍不住笑起来,“小师叔,我们来到这世上,是同尘世有所联系的,因为我们本身便是尘世的一部分。”他走近了些,笑意慢慢淡了,眼里取而代之的是种令青年难以言喻、甚至感到有些疑惑的复杂。“但你同道君不是。你们不是尘世的一部分,你们仅靠彼此才同尘世联系在了一起。”
  “记住这些联系,它会让你看到些过去曾发生过的故事。”
  说罢,茯苓略俯身一礼,告辞转身。
  程透苦笑起来。
  在刹那里,他有些庆幸茯苓就这么走了,因为自己不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他未将岭上仙宫里的事和盘托出,却隐隐已有预感茯苓和程漆似乎都大致知道。这更令他生出种近乎恼怒的酸涩来,自己始终是蒙在鼓里的人。
  青年再度走进空屋。
  这里仍旧什么都没有,只是被夕阳充满了。程透在屋里茫然地转了两圈,上到二楼坐在了推开的窗上。风铃就放在窗框另一边,是古朴的青铜色。
  他闭上眼睛。
  联系。究竟又什么是联系?屋内无垢的气场仿佛也被青年心里的那只手搅动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好似嗅到了不应存在的檀香。眼前的黑暗中连起无数透明般的丝线,在虚无的尽头,消失的碎片开始闪动,连接。
  悬着的线悄无声息地断了。
  程透慢慢地睁开眼,他看见,天不知在何时黑了,泼墨似的暗里点缀着群星。长廊上挂了灯,橙红的火苗在透明的夜中影影绰绰。有个少年自长廊尽头缓缓而来,雪白的衣袍上映着暖色的灯影。他披散着浅色的发,在暗夜中似被清冷月光吻过。他半垂着静默的眼,怀里抱着个更年少些的人,小小的人两颊滚烫,把头紧紧地贴在少年胸口。
  他慢慢地从长廊上走过,仿佛怀抱着最易碎的珍宝,以最虔诚的眼注视,低沉的声音轻轻念着什么。
  程透腾地站了起来,探身望向那个身影。他竟不知他有这样想他,哪怕只是一个。他看着他抱着年少的自己在长廊上走,心里更有些恨他。为什么?为什么注定要散场的,不能是些糟糕透顶的?他包装了虚幻的承诺,一厢情愿,制造出梦幻泡影,而这些泡影诚如露如电,如溺水般沉溺其中时,他便要逼人醒来。
  梅骨似的手死死扣在窗上,嘎吱响了声,险些被捏碎。但这细微的声响并无法惊碎旧日,他仍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带着不可原谅的虔诚情深。
  他终于首次听清了他心底的偈子、咒语,在无人的夜尽情放浪形骸,似针扎般钉在青年的胸口。
  “兰因絮果,不动不伤。有情十方,昔皆无常。”
  他眼底酸涩,用力眨了眨,模糊中只见那人静默的容颜,被清风徐徐扬起了长发。
  “倘若心动,凡所有法回向,皆应他身上。”
  少年垂眸望着怀中的人,忽然弯起眼梢轻轻地笑了,“惟愿程透一世无忧,平安喜乐。余生欢喜,地久天长。”
  晦暗不明间,他含着柔和的笑,夜便有了方隅的清晏。他念回那偈,那誓言,
  “不破法执,情愿不破。今生造业,来世我偿。”
  很快在模糊的视线中如灰似烟地散去。程透揉了揉眼睛,五脏六腑仿佛拧在了一起,他不停地重复着,今生造业,来世我偿。是这样沉,压得他眼眶发麻,无所适从。
  这样的诺,他又能拿什么去偿他呢?
  而他所有的余生也再没有他了,复因何生出喜乐?
  青年两手仍紧扣在窗框上,突起的木刺扎进了手心儿,他毫无所觉,垂下了头。鬓侧的长发顺着肩滑落,他只觉得很疼。
  程透缓步下楼,轻轻离开了空屋。
  他在恍惚中沿着少年来时的那条路往回走,廊上没有挂灯,昏暗中也没有笑如明月清辉的人。他是如此深情不虚,便使得如今更加无法原谅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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