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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 (谷草转氨酸)


  他阖上眼合十掌心,不知在这一刻可曾发愿。
  青年踏着月光朝里走,这一路上他没有盘缠,闷头朝着一个方向御剑,只有疲惫不堪时才找座山野间无人的破庙歇歇脚。那把长剑没有剑鞘,横在身侧穿堂过巷,吓得周遭摆摊的路过的纷纷掩面回避,程透费了好大番功夫才学会了怎么将它收成袖里剑。
  自海上往中原,九州处处是破败与疲惫,同从前去往岭上仙宫时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路上替一些人家斩了些小妖除了些小魔,才晓得数年前打了场名为岭争的仗,修士近乎绝迹,即使有些散修现身,也鲜少靠近城镇。道君突然就紧俏了起来,程透稍收了些盘缠,偶尔上客栈歇歇。
  走走停停,心照不宣,终于还是逼近了故土。
  他倒也没有打算朝豫州来,只是茫然地掠过大半个九州,再回过神时,已到了雒阳城外。程透明知答案,却仍打听了一圈:君率贤远嫁,早在岭争前病死了。原来她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有位父亲与兄长,于战中下落不明。倒是听说她母亲去山上祭扫女儿荒冢,年迈的老妇上了山,便再也没能下来。而她葬在了哪里,到底仍是不知所终。
  命运这双无情的手拨弄着他的人生,却终究让诸多过客只是过客。
  若是再走上不远,便可到伽弥山界了。
  他在人间本是没有家的。伽弥山这三个字,在多少晚上是撑起梦的梁。青年私下里幻想过无数次的,能同他回去,回家。程透倚着墙坐在蒲团上,对面的壁画竟是幅鹿王本生图,他盯着那褪色的笔触放空,手无意间画了个避水符出来——再多弯弯绕绕几笔,连成了一个陌生的符篆,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
  是封山印。
  光很淡,很快便散了。程透早注意到天地间的灵气不甚充沛,许多符篆仙器效果都被削弱了大截。青年慢慢阖上眼,他休息得并不好,闭眼就是那个人的样貌。这众生皆是苦相,唯有你生了一双带翘的眼梢。可度苦厄万千,却唯独不可自度。
  他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渴望遗忘,却又不舍得。
  荒草上那一点点白露斟开了夜,载着霜似的蟾宫光影晃得人睡不着。还能去哪儿呢?松涛如浪,白鹤齐飞,醉人的暖风。伽弥山便是程透的芥子庙,也是为他精心准备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枷锁、牢笼。
  恍惚中,程透重新起身。破庙里的佛仍以悲目垂怜含识,青年悄声从他掌下而过。藻井之华丽记录过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祈愿香火,如今却装不下一颗奔涌难安的心。他御起那把无名的剑,将那些熟悉的山景挥出脑外,仿佛这样便能欺瞒自己只是随意选了个方位。霜寒露重,夜风略含潮湿,他终归是在晨曦中到了那片熟悉的山里。
  程透收起剑改为步行。天下与九州,甚至是自己都变了,独是这块儿山没什么变化,在灿红的朝霞里,一晃神便以为还是曾经。他慢悠悠地朝山界走,倒也没打算着进去,只是想……就看一眼。
  天光乍现。阔别多年,他已能感受到灵气涌动,山界就在前方不远处,青年开始走神,停在了原地。
  他站在原地晃神,不知何时不远处的阡陌蜿蜒,有个男人背着竹篓一转出来,迎着绚丽的金红色扬起手遮挡霞光——
  程透一惊,瞬间回神,扭身就闪到了树后,然而那人已瞧见了他,呆愣在原地,颤着音喊道:“小师叔?”
  程透抿起嘴,垂眸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那人却不顾自己的跛脚,疯了似地追过来,扬声喊道:“小师叔!小师叔是你吗——”
  青年压下眉心,左手收回袖内立刻拔了剑出来要凌空而起,那人狂奔过来,也不管不顾剑会不会不甚挥到自己,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程透头回发现原来他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顾及那孱弱身躯,青年不敢再挣脱,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过头。
  身后,茯苓披散着长发,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不解,忙不迭问道:“小师叔,你……你怎么在这儿……道君呢,道君在哪儿?”
  青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如今长到了比茯苓还要高些,可茯苓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的悲悯,毫无所觉自己微微蹙起的眉。程透默了须臾,缓缓地露出浅笑,低声道:“茯苓。”
  茯苓见他展露笑颜,犹豫了下,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攥住的程透的手腕。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青年看了又看,才轻轻笑起来,说道:“小师叔,好久不见。你……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他喃喃道,“真是似梦一般……”
  程透笑里含着说不出的苦涩,他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竟然能在山界外遇着茯苓。他望着那双眼睛,满腔的话却讲不出来,茯苓察觉到青年虽然笑着,眉心儿却笼着道不尽的忧郁与伤感,他怔了一下,又偷瞄了眼两人身后,真的没有道君的影子。他试探着问说:“我们坐下歇歇?”
  这些小动作如今已被程透尽收眼底,看看茯苓小心翼翼的样子,伽弥山近在眼前——他没有答话,却算是默许。茯苓甚至抛却了从前见他的那副敬重,不由分说上前又攥住了青年的腕子,拖着人就往山界走。
  横在尘世与山界的小溪流欢快淌着,程透抬手刚要画封山印,才反应过来,还没开口问,茯苓先解释说:“道君走的时候……其实没有封山。”
  说完,茯苓又偷睨着青年的反应。程透假装没有看见,淡淡地“哦”了一声。
  数丈草原外,熟悉的仙山浮现眼前。烟云缓而卷,缭绕在山腰。长风席卷而过,惊起白鹤振翅长唳,扬起青年墨色的发梢。他心中百感交集,汇聚在胸口堆满了,又只剩下了一声疲倦的长叹。
  茯苓装作没听到,拉着他拾阶而上。石阶上冷绿的青苔没有变化,二层的教习小楼没有变化,徐徐清风吹开云朵,天色大亮,明艳的阳光吻在发上,程透终于也眷恋地眯了眯眼。
  就算快到山顶,茯苓仍是没能松手。程透实在不习惯如此,扯了两下腕子,无奈道:“都走到这儿了。”
  茯苓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松手,又突然拘谨起来。他往后退了步到程透身后,这才高声唤道:“程漆!”
  青年总归算是知道了些往日秘辛,只是仍没把程漆与茯苓从中对上号。蓦地就要见到人,他有些尴尬,还没胡思乱想完呢,程漆已从屋里迎出来,一眼便瞧见了程透,站住脚愣在了原地。青年敏感地注意到他的反应比茯苓要大的多,不可置信之余甚至有些惊恐,这让程透瞬间就明白了程漆知道许多,他知道自己绝不该站在这里,而该是化作九天之上的真龙离去。
  果然,程漆疾行上前,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程显听呢!”
  程透嘴里那苦还未漾开,程漆却比他想象得还要激动,一把揪住了青年领子吼道:“你为什么回来了!?程显听呢——”
  “程漆!”茯苓立刻扑上前扯住程漆,这次,他却连会不会伤到茯苓都顾不得了,圆睁双目大口喘着气,还要再上前。
  青年内心平静无痕,这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无论如何,至少心中是该掀起点什么。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看着茯苓死死攥着程漆往回拖,程漆剧烈地喘着气,他们的样子莫名有些可笑,他原来与他们并不相通。
  在这刻,程透仿佛又走神了。他没什么感受,连思绪也一空,只看到茯苓一瘸一拐地把程漆拽回了屋里,然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关切道:“小师叔,小师叔你没事吧?”
  程透怔怔地说:“他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呢。”
  茯苓闻言也怔住了,两手抬起来却不知放哪儿,悬在半空中呆呆地回道:“也许不知道更好。”
  程透慢慢地侧过脸,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茯苓身上,身后是山顶艳丽的阳光,这使青年俊美的脸有些模糊。他蓦地又笑起来,自语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茯苓慌不择言,一时懊恼,不由分说拖着程透又往回走,嘴上乱糟糟地絮叨着,“走,小师叔我们下去,下去说。去教习楼那儿坐坐,我给你倒杯茶喝……”
  任由茯苓扯着,程透眼底又现出点迷茫来,他跟着回到了曾经住过的教习楼,一层的石桌摸上去凉丝丝的,好像一下子又惊醒了青年,他感到胸口久违地拧了起来,周遭所有熟悉而怀念的加剧着绞痛,他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痛苦地蹙起了眉。
  茯苓刚把茶放下,见状又慌了。他伸出手想碰程透,又像是不敢,滞在原处半晌,失神地望着青年。
  “你仍将他放在心上珍重。”他低声说道。
  青年深吸了口气调息,他听到茯苓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丝丝的讥讽里丝丝的凄凉,他也低声回说:“是,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将喉咙里升起的那些凉压下去,朝思暮想中处处是无所适从。或许该走,只是。
  又能去哪儿呢?
  他不想走了,楼上那张小小的床榻便是归宿,承载着阴差阳错的开始。桌上放着夏布罩的灯,他愿将它点起,在年少里再睡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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