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失望、各类各样的揣测逐渐在人群里蔓延开。
围堵在祭坛外、原本怀揣着希冀与喜悦来观看小少主化尾的百姓们有的一言不发的离开,有的直接将提前准备好的鲜花、祈福香囊等礼物失望的丢进月溪水中,还有一些激进的,直接将手中东西砸向祭坛中央的少年身上,以宣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青鸾与仓颉几乎是顶着漫天飞来的鸡蛋石头与烂草叶护着小少主回到了宸风殿。他们本以为小少主会伤心难过。然而少年只是抱膝,安安静静的在殿后平台上坐着,乌黑瞳仁亮如星子,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青鸾知道,没有一个刚满百岁的小灵狐能忍受那样的打击与屈辱。即使是在失踪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性情大变、彻底安静下来的小少主。
所以到后来发现小少主成日把自己关在殿中,偷偷练习禁术的时候,她虽然伤心难过,心痛欲死,但破天荒的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这种行为的。
“拜月大会——”
溪云陡然明白过来什么,几乎是震怒道:“他资质绝佳,想要驾驭高阶兵器,就该沉下心勤修苦练提升修为,而不是走歪门邪道的野路子。修炼禁术的得益有多大,反噬就有多大,简直愚蠢!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误入歧途,也不知规劝!”
医官恰好诊完脉,见殿中气氛紧张,火药味十足,吓得不敢说话。
溪云神色稍缓,问:“如何?”
医官自然瞧不出禁术这种东西,也挺犯愁的道:“外伤实在比较重,老夫已经用止血膏止了血,恐怕三五日才能彻底愈合,内伤也不轻,老夫需要先开几服药去。”
溪云点头,吩咐近卫亲自跟过去盯着。
长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到半夜,睁开眼,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结果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摸到,才陡然意识到这是在青丘。
长灵撑着床起身,没有惊动伏在旁边睡去的青鸾,趿着鞋子走到外殿,就见溪云独自坐在案后喝茶,佩剑搁在一边。
“醒了?”
溪云并未抬头。
长灵点头,在对面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口茶水,便问:“有褚云枫的消息了么?”
溪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双目锐利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问:“那封匿名信,是你让人送到我手里的?”
长灵给自己倒了第二碗茶水,坦然道:“我说过,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同时会给你回报。”
“如果没有褚云枫这个意外呢?”
溪云目中锐利不减,直盯着长灵:“你可还会给本帅送那封信?”
长灵端起茶碗,笑道:“如果不是肃清外敌,我岂敢劳动边境守军。”
溪云目光倏地一紧:“那你打算如何对付博徽父子?凭你靠禁术‘借来’的灵力,还是那些拿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
“这是我的事,与溪帅无关。”
溪云显然最看不惯的就是眼前少年过于自负的态度,忍了片刻,终是忍不可忍道:“狂妄。你知不知道修炼禁术是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
长灵毫无波澜的打断他话,道:“我当然知道。所以,等公审之后,就请溪帅与族老们一起选出最合适的下任狐帝人选吧。”
溪云哑火,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尽快选出下任狐帝人选。如果溪帅顾忌名声,我可以受累代领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再让你们的人选正式继位就是。”
第81章
少年乌眸沉静, 轻抿着茶水, 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这是溪云统兵多年以来, 第一次产生看不透一个人的想法。在这次回青丘前, 他对这位小少主的印象只有两个, 一是博彦君上还在世时, 王后姜音有次去北地探望,他奉命去迎接, 一眼就看到的那个正隔着云车往外好奇张望的雪白团子。年幼的灵狐一般都会畏惧刀兵之气, 小团子却毫不认生, 与他目光触上,还歪歪脑袋, 睁大乌黑瞳仁与他对望,仿佛在打量什么稀世物件。
“咱们这位小少主, 可不简单呐,连你这个现世的鬼见愁大冰山都不怕。”
其余将领在旁边起哄, 他一笑置之, 心想, 多半是个无法无天的淘气包。之后果不其然, 短短几日, 小团子就在军中闯下混事无数, 活生生小混世魔王一个,就差把“顽劣”俩字刻在脑门上,害得王后每天都串着营盘亲自登门道歉。
等第二次再见,就是北域雪原之战, 博彦君上战死,十八将除他外全部殒命,他扶灵柩回青丘,下葬仪式结束后,漫天缟素,满朝文武与满城百姓皆面朝灵碑方向伏地痛哭,那一身雪白的小小少年神色冷漠背影挺直的立在众人之前,乌黑瞳仁如一泓寒潭,直勾勾冷冰冰的盯着面前的墓碑,面对他不悦的质问,面无表情,语气冷漠的道:“君上为国而死,自有万千子民祭拜,不差我一个。”
他震惊愤怒到无法言语。
他无法理解,身为君上唯一的血脉,那小小少年怎能说出那样冰冷无情、不忠不孝的话。墓碑下埋的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天纵英才,带领狐族走向强大,曾为狐族带来无限希望与光明的狐族帝星涂山博彦。
即使是毫无血脉关系的陌生人,也会对这个名字肃然起敬。
同样不满的还有在场的所有狐族族老与满朝文武大臣,他们拥有决定下任狐帝人选的资格,一怒之下,以“少主年幼,不堪大任”为由,将资质平平的博徽推上了帝位。
拥有一票否决权的边境守军站到了族老这边,没有否决这个决定,但同样没有给新帝博徽任何支持与眼神。回北境前,他代表边境守军与族老达成私下约定,仍保留这位小少主的少主之位,只要百岁中秋拜月时,这位小少主肯低头认错并通过考验顺利化尾,青丘帝位依旧属于博彦君上一脉。
可惜拜月大会的结果依旧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天赋绝佳拥有得天独厚“天灵根”的小少主非但没有成功化尾,连灵都没开全。
除了懒惰懈怠,不肯勤奋修炼,他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这件事,至此,边境守军几乎是彻底放弃了这位幼主。双方隔着一道千里鸿沟,谁也不肯主动退让一步,一直僵持了近两百年。
两百年。
溪云神色复杂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尽力摒弃私人情绪,严肃道:“青丘帝位不是儿戏,岂是你想要便要,想不要便不要,这样的混账话,以后休要再提。”
长灵点头:“那我们都省事,自然再好不过了。”
因为这句话,在顽劣、狂傲、自负之外,溪云又给眼前少年贴上了第四个标签——油盐不进。但即使这样,他依然想不明白,长灵设下这场局的动机与目的。
“关于褚云枫下落,我已着人去审祝龙及所有可能牵涉进此次谋反的朝中重臣,最快明早就能问出结果。”
溪云简单交代了下情况,就拿起案上的佩剑,起身出了殿。大约是觉得再待下去会被气吐血。
长灵没心没肺的又连喝了两碗茶水,便依旧躺回床上,准备睡觉。
刚经历过一场动荡,宫中所有内侍宫婢都被集中关押了起来,整座王宫静悄悄的,安静的可怕。
长灵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刚闭上眼睛,耳畔忽传来一缕细微动静,像是瓦片移动的声音,来自殿顶方向。
长灵警觉的睁开眼,抬头望去,殿顶坚固如初,连一丝漏光的地方也没有,根本不像会掉落下什么东西的样子。正奇怪,就见一侧窗户被人吱呀从外面推开,一道黑影猫着腰,颇是熟稔的从外面爬了进来,俨然一个扒窃高手。可惜这“盗贼”身量太高,两条大长腿又格外长,爬窗时须费力的把自己缩成个圆球才能避免被卡住,看起来不免有些滑稽,而与英俊潇洒没有半点关系。
长灵:“……”
长灵望着眼前大变活人似的“不速来客”,呆了呆,问:“你怎么来了?”
昭炎先把青鸾敲晕丢在一边,方牙疼的道:“姓溪的把这座首阳殿守得铁桶一般,本君在树上守着个鸟窝和一窝雏鸟,蹲了大半夜才寻到机会进来。你闻闻,有味儿么?”
他把袖子伸了过来。
长灵闻了闻,老实的摇头。
昭炎盯着小东西乌黑如宝石的双眸,忽然俯身,唇角擦过小东西额头,轻轻印下一吻,道:“你知不知道,本君有多想你。”
他声音很轻,呼出的气息却是滚烫的。好像他们只是久别重逢,根本没有经历过大梵谷那场暴雨与决裂。
如果换作往常,小东西早已伸出手,默默抱住他的腰。
然而这次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腰间窸窸窣窣的熟悉触感,昭炎直起身,忽然感觉心被人挖去一半似的,空落落的。
垂目,正对上小东西乌黑平静的双眸,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乌黑,都要平静。那是他最爱的纯净颜色。
空气静了静。
长灵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昭炎几乎是慌乱道:“看不到你,本君会疯。”
顿了顿,又一脸凛然道:“本君既来了,你就休想再轻易把本君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