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刚要把碟子推出去,昭炎却用手指压住了碟子的边缘,不让他往外推,而后淡定的夹起第二块糕点,蘸饱糖水后,放进了溪云面前的小碟里。
他又慢悠悠给自己夹了一块,朝溪云做了个举杯的姿势,道:“这个时辰议事,怎能没有夜宵,本君先吃了,溪将军自便。”
“没错,那就先吃吧。能得狼族新君亲自侍膳,是本帅荣幸。”
溪云冷冷一笑,镇定自若的拿起筷子,将碟中糕点夹了起来。
昭炎回以一笑:“不客气。”
他们唇枪舌战的功夫,长灵已经啃完了第一块糕点,昭炎正要去给小东西夹第二块,溪云直接将整笼糕点推到了长灵面前,道:“慢慢吃。”
长灵索性拿起筷子,一人给他们分了两块。
三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一笼红糖糕。溪云给长灵递去块擦嘴的巾帕,目光却紧盯着昭炎,正色道:“现在开始说正事吧。”
昭炎只能把从怀中掏出半截的巾帕塞了回去,悠然一笑,道:“不如溪将军先说说你了解到的情况,我们互相交换下情报。”
溪云点头:“根据本帅目前搜集到的情报,可以初步确定的是,朝中确实有人与褚云枫私相勾连,为其开了方便之门,使其顺利进入青丘。此人引狼入室,极可能与此次谋反有关。因而本帅连夜对策划此次谋反事件的祝龙及平日依附于他的大臣与将官进行了分别审问,包括与祝龙不合的祝蒙,但直到现在,他们的供词里都没有出现‘褚云枫’三个字。祝龙本人也供认,他的外援仅有蚩尤族的二王子逐野。”
“那就与本君的情报对上了。”
昭炎接着道:“本君让此次随军而来的符禺工匠鉴定了那只从青丘城外捡获的弩.箭,他断定,这支弩.箭是新近铸造出来的,与他们最初在天狼奴隶场铸造出的那批,无论规格、成色还是杀伤力都有极大差别,仅是形似而已。换言之,这批弩.箭极可能是仿造的,虽然原材料也用了红血石,但使用的是青丘的铸造方法,而非符禺铸造法。还有一点,红血石与其他铸箭材料不同,需要规制最高的九眼熔炉才能炼化,本君想,这王城内,应该没有几座九眼熔炉吧?”
“九眼熔炉?”
溪云眉心骤然一跳。
长灵这时忽然开口:“是博徽。”
“与褚云枫勾连、并将褚云枫放进青丘的人,是博徽。从一开始,我们都被他骗了。”
第83章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 以博徽的胆小谨慎, 白日狩猎, 必会在御帐周围布下层层重兵, 蚩尤人怎么可能在不惊动守卫与哨鹰的情况下直接将他掳走,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布下的局, 所有事情都可以解释通了。从一开始,就是博徽让心腹假扮蚩尤人将他‘掳走’, 一为挑起蚩尤与狐族矛盾, 二为他顺利离开灵境、与褚云枫汇合制造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为了让事情更逼真, 他甚至让心腹太监将白虎令送到了祝蒙手里。而为了救出他这个狐帝,无论是边境守军还是祝蒙所率领的戍卫军, 都必会怀着愤怒情绪与蚩尤拼力死战。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借力打力, 解决掉了自己最强劲的两个对手。计划堪称完美。”
大约是因为这过于离奇的反转,殿中静的可怕, 无论溪云还是昭炎都放下了茶杯, 专注听案后少年娓娓陈述。
溪云的惊憾更甚于昭炎。
准备来说, 他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从一开始, 这个过于离谱的可能便被他下意识排除在脑海外。这些年, 在他默许下,边境守军从未给过博徽任何眼神,在他认知里,此人虽是博彦君上的同父异母兄弟, 但懦弱平庸,胆小怕事,修为更是平平,即使是坐上了王位也总透露着一股颓丧与萎靡不振,见谁都一副讨好的笑脸,在自己的朝臣面前都无法挺直腰杆说话。除了身体里流淌着同一缕血脉,他根本无法将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与天纵英才的博彦君上联系在一起。
这种鄙夷与不满在青丘城破,身为狐帝,博徽带领着满朝文武无条件向四族屈膝投降时达到了顶峰。此人靠着一副奴颜婢膝彻底坏了狐族风骨,也坏了博彦君上呕心沥血辛辛苦苦重建的青丘。若不是看此人人品尚算忠厚,多年来一直保留着小少主的少主之位,对博彦君上这个兄长还算敬重,就算是从支系中另择人选,他也早提议族老将此人废黜掉。
此刻,长灵的推测算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即使这位小少主推算的有理有据,他依然无法想象,懦弱无能如博徽,会有心计与城府设计出那样一出大戏,他图什么?难道就因为知道了祝龙伙同蚩尤人谋反之事,所以要借边境守军的手将他们一道铲除?
但铲除叛逆的方法有无数种,他完全可以按兵不动,正大光明的与他商量,为何要采用这种暗戳戳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要私下与褚云枫勾结。
“他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铲除祝龙与蚩尤人。”
长灵像窥出他想法,道:“他是为了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尤其是你,溪帅,以及你身后的边境守军。甚至与蚩尤人比起来,边境守军才是他如鲠在喉,更想铲除的那一个。”
溪云皱眉。
长灵一笑,道:“溪帅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觉得他忠厚老实,没胆子作出这种窃国求荣的事。你站在善意的角度揣测他,自然不敢相信,可你要知道,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既懦弱又贪婪,既自卑又无比享受权势所带给他的荣耀与快感的人。只要能坐稳青丘王位,继续享受这个王位带给他的一切,就算只是个傀儡,他也心甘情愿。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治国的才能。而拥有对青丘王位质疑权并始终忠于旧主的边境守军,就是他钻营路上最大的障碍。”
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道夜风穿堂而过,带着黎明前特有的凉意,烛火猛地晃动了下。
昭炎悄悄伸进长灵袖中,握住小东西轻蜷在一起的手指,低声问:“说了这么久,冷不冷?”
长灵摇摇头。
“还好。”
昭炎用内力将茶壶的里茶水烘热了,重新倒了一碗,换掉长灵面前凉掉的旧茶水,另一只手,仍旧坚持拢着长灵微微泛凉的手指,没有松开。
他这一番动作都是悄悄在底下进行的,溪云专注琢磨着博徽的事,一时倒没察觉。长灵瞪他一眼,试着抽了抽,没抽开,便由他去了。
昭炎嘴角轻轻一勾,面上一本正经道:“依本君看,此刻再纠结缘由并无多大的意义,这小东西的推测既合情合理,又符合博徽的行事做派,不如我们就先按这个思路试一试。也许,真能钓出大鱼呢。”
溪云沉吟片刻,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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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至,天际正是最浓黑之时。几只乌鸦嘎嘎鸣叫着从青丘城上方飞过,最终落在城外一处荒废的药圃里。
一只白胖细腻、显然没做过粗活的手捉住飞到面前的信鸦,从乌鸦腿上解下一只用封印术封着的竹管,与一旁心腹吩咐:“掌灯。”
心腹很快点亮随身带的火折,细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晃,映出一张白胖如面团的脸,正是白日里被“蚩尤人”闯入王帐“劫走”的博徽。
一路颠簸,他面上沾了不少尘土,为了掩人耳目,他身上没有穿狐帝冠服,而是穿着一件与普通士兵一样的粗木麻衣。
“好啊。”
博徽面上渐渐露出喜色,将密信一折,吩咐心腹:“快去请褚首领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不,算了,我亲自去找他。”
褚云枫夜里吃了些酒,正在帐中酣睡,但多年领兵作战,早就练就他非同一般的警觉,博徽前脚刚踏入,一柄寒光四射的大刀已横在了他颈间。
“是我,是我。”
博徽硬生生被吓出一身汗,紧忙开口。
褚云枫看清是他,方收回刀,大剌剌一坐,揉着额心问:“什么事?”
从西境一路窜逃到这里,他手下兵马从五万折损到了三万,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也不会选择博徽这个窝囊废合作。本来依照计划,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在王城里依香偎玉,吃香的喝辣的,安安稳稳的睡个踏实觉,谁知半路杀出了玄灵铁骑,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溪云那边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竟与城里的内应里应外合,赶在他们之前把王城攻陷了。他只能带着三万残兵,如过街老鼠一样憋屈的躲在这个破落的鬼地方。
褚云枫不是个信命的人,准确来说,作为能在十六部残酷的厮杀中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老将之一,他是人精中的人精,比任何人都懂得审时度势。他是痴迷于慕华,但绝不会拿褚狼部去给慕华的疯狂买单,所以在战败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慕华,窜逃北境。但自从在昭炎这个新君手里败过一次之后,他就总不受控制的产生了一丝类似于宿命的念头。莫非这头从苦寒境里走出来的野狼真是自己的克星?否则以他们此次周密的计划,玄灵铁骑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的出来掺和一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博徽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