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线喷溅成长长一道血柱,将半面山壁都染作红色,雾气里弥漫起厚重的血腥味儿,失去了头颅的孔武身躯直直矗立了好一会儿,轰然落入水中。
长灵被溅了一身的水珠与血点,斗篷连同里面的绸袍全部湿透,收回刀,扶着刀柄喘息片刻,方果断转身,淌着水往温泉外而去。
越来越多的血流从青袖间淌落,一滴滴没入地面,无数细小裂口在看不见的肌肤上裂开,长灵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事情还没有做完,他不能现在倒下。
长灵咬牙站起,眼前一阵阵发黑,许多早已模糊的记忆与画面忽然回光返照般清晰了起来,一会儿是母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纠正他错字的场景,一会儿是他偷偷溜进首阳殿,无意翻出的那件软月灵甲,以及灵甲上用狐族秘术刻着的他的生辰八字。他兴冲冲的跑回殿里,把这件事告诉母后,母后说:那是你父王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等他下次出征回来,一定会在生辰宴上亲自送给你的,长灵要乖乖的,装作不知道,这样你父王才有成就感。他连连点头,遵照母后的嘱咐,装作不知道,乖乖的等着自己的礼物。只是他最终没能等来自己的生辰宴,也没能等来自己的生辰礼物,只等来了那个人冷漠如霜的身影和同样冷漠的声音:“你是狐族少主,这是你必须承受的责任。”
他的责任。
长灵拖着刀,循着记忆里的路线艰难的往前走,天空逐渐旋转,飞鸟枝叶逐渐幻化成模糊的一团,像琉璃灯里的光影一样,交织变幻,最终重叠在一起。
长灵终是有些支持不住,缓了缓神,暂时扶着刀,靠坐在一颗大树下。
不知名的枭鸟在林间发出磔磔怪鸣,仿佛在驱赶着下面的侵入者,守卫自己的地盘。长灵从灵囊里取出一把灵果,往半空一撒,一大群枭鸟立刻从树梢木叶间蹿出,一拥而上,抢夺美味可口的食物。
长灵嘴角一挑,把刀搁在膝上,自己也拿着一枚灵果啃了起来。
踏。踏。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异样的蹄声由远及近,从林木深处走了过来,像是某种猛兽散步时发出的声响。
原本抢夺食物的枭鸟立刻怪叫着轰然而散,应是感知到了某种极可怕的存在。
长灵视线还有些模糊,不由有些奇怪,这怪兽虽然蹄声沉而重,但明明是悠然踱步的状态,并不像是出来觅食,怎么这些鸟吓成这样。
正想着,面前的地面忽然震荡了下。
猛兽停下了。
许是感受到了大限将至,长灵破天荒的没有恐惧,不紧不慢的啃完一半的灵果,把剩下的一半搁到掌心,递了出去。
“你也要吃么,抱歉,只剩这么点了。”
第79章
清风从头顶轻轻吹过, 树木簌簌摇曳, 如同泼了绿墨。少年乌发明眸, 慵懒的靠坐在树下, 膝前搁着柄刀, 手掌心托着半枚青色的灵果, 袖口随风鼓荡。
若不是空气中还飘荡着一缕缕未完全消散的血腥味儿,这应是一副宁静而美好的画面。
昭炎感觉拥堵在心口的名为酸涩的洪水都在这一刻奔腾着宣泄而出, 他伸出手, 几乎是颤抖着拿起那半枚灵果放入了口中。
酸酸涩涩的味道立刻溢满齿间, 与他同样酸涩的心潮混在一起,冲击得他眼睛发酸, 鼻头发胀,心脏抽疼。
纵一路星夜奔驰。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没有等到意料中湿哒哒的舌头与舔舐, 长灵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眼前这头怪兽是有主人的。但这是狐族王族狩猎的御用灵境, 怎么会有外人闯进来。
长灵有些疑惑的抬起眼睛, 往上瞅去, 然后就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张熟悉至极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英俊脸庞。
长灵愣住。
昭炎喉结滚了滚, 翻身下了兽背, 一言不发动作轻柔的将地上的小东西抱了起来。
长灵道:“刀。”
昭炎将断水一道捡起, 封入刀鞘。
长灵这才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昭炎喉头酸胀的说不出话,只轻轻嗯了一声,道:“不要再说话了,保存体力, 你伤的很重。”
长灵点头,乖顺的蜷进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原本闻着血腥味儿而来、蛰伏在四周丛林中的猛兽都识趣散去。昭炎翻身上了兽背,把人牢牢圈在怀里,调转方向,往林外走。
为防颠着小东西,他特意让麒麟把速度降到最慢。麒麟不情不愿的溜达着小步,东薅一片叶,西叼一根草,百无聊赖的载着两人在林间穿行。
春日的风,以更加温柔的姿态拂过人的脸颊。
昭炎看到前方有一颗结着红色灵果的古木,果子颜色鲜艳欲滴,很酸甜可口的样子,经过时便伸手摘了一把,正打算问长灵要不要吃,低头一看,才发现小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昏睡了过去,手臂软软搭在他腿上,浓密的羽睫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昭炎心头一软,反手把果子装进了灵囊里。
祝龙与逐野所率两支军队已被玄灵铁骑割草似的清理干净,跟随长灵而来的五百边境守军虽然没闹明白这从天而降的援军是怎么回事,但都默契的作壁上观,直到看见麒麟载着长灵从密林里出来,方脸色一变,有了反应。
领头的大将名蔚风,是溪云心腹大将,立刻策马迎上去,震惊的望着长灵一身血色,问:“这是……?!”
昭炎道:“这小东西伤的很重,先赶回王城找医官医治。”
虽说小少主和这位狼族新君的关系早已昭告天下,但对方毕竟是外族,两族又有宿仇,这个时间点如此巧合的出现在青丘,究竟是过来帮忙的还是另有所图,仍是个未知数。何况来之前,溪云的原话是让他誓死保护幼主性命,蔚风心念电转,道:“今日多谢君上相助,既如此,请将少主交与卑职吧,卑职这就带少主回王城诊治。”
所谓“闻弦音而知雅意”,蔚风这么说,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基本上都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不必了。”
昭炎淡淡道。
蔚风神色微变,他身后的边境守军几乎是同一时间将手按在了腰间剑上。另一边,云翳和贪狼也收拾了残局,带人赶了过来。
双方一对上,大有剑拔弩张的趋势。
昭炎很随和的开口:“一来,本君的确不放心把这小东西交到外人手里,二来,这小东西,怕也不愿意跟着你们。”
蔚风跟着望过去,才发现长灵几乎是依偎的姿态蜷在昭炎怀里,垂在一侧的手还抓着昭炎衣袍一角,愣了片刻,道:“那卑职随君上一道回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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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徽被劫的消息一传出,王城本就人心溃散,有仓颉手持白虎令做内应,溪云所率边境守军轻松入城,几乎如入无人之境,不到半夜功夫便将王城彻底拿下。
边境守军乃前日狐帝涂山博彦一手创立的嫡系部队,在百姓中威望本就很高,而滞留在王城内的禁卫军与几大嫡系军队常年养尊处优,早已是养废了的老虎,战斗力根本无法与边境守军相比。双方刚正面对上,以禁卫军为首的王城守备军便不战而降。
改旗易帜只在一夜之间。
于所有青丘百姓而言,这都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不眠夜。虽然他们搞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与来龙去脉,但他们知道,时隔两百年,曾带给狐族希望与信念的狐族帝星又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了。
自从青丘城破,狐族被四族联合攻占,短短数月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屈辱、血泪与不甘。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异族人如贪婪的猛兽一样瓜分掠夺狐族的灵物、灵宝,占领狐族的房屋与土地,让很多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当权者只知奴颜婢膝,丝毫不顾念百姓死活,反而变本加厉的搜刮民脂民膏,去讨好那些冷血凶残的异族人,连青丘城外最生机勃勃的药圃如今也早一片衰黄。
他们以为狐族将再度回到那个人人可欺的黑暗时代,他们日日都在暗地里唾骂软弱无能的博徽父子,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能等来这一刻。
百姓们奔走欢呼,喜极而泣,不仅把家中仅有的存粮与灵果灵草等物一筐筐的送到边境守军大营,壮丁们还自发的帮着边境守军一起抓隐匿在城中各处的叛军。
昭炎让玄灵铁骑留在了城外,独自带着长灵进城。
蔚风大感意外,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位狼族新君,同时也放心的出示令牌,让新换的守将打开了城门。
城中张灯结彩,处处欢声笑语,浑然不似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战争。
长灵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望了眼四周,小声问:“到哪里了?”
昭炎给小东西拉上兜帽,将喧闹声隔绝在外,低声道:“到王城了,一切都很顺利,安心睡吧。”
长灵点头,果然又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攻陷完王城,溪云亲自坐镇王宫,看押以狐后琼萝为首的王族成员。丈夫被掳,两个儿子生死不明,琼萝一夜之间从云霄落到地狱,即使是被重兵关押在殿中,亦披头散发的捶窗嘶吼谩骂,宛如疯婆,再无昔日王后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