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楚悬想起了克苏鲁神话中的那些邪神。人类见到邪神之所以会疯掉,并不是因为祂们长得太过于令人恐惧,而是人脑在直视邪神的一瞬间接触到的太多来自宇宙,来自群星,他们不能理解的知识,为自己的渺小感到发自灵魂的恐惧。
面对来自未知的恐惧,米拉克和大部分人一样选择了逃避。他试图用他在人类社会所学到的一切解释这一切,却恐惧地发现有些东西根本解释不了,于是他露怯了,他不再和他的父亲讨论“历史与神话”的宏大命题,而是生硬地转移到了更现实的问题上,用外表强硬来掩盖他内心的惶恐:
“我不关心亚特兰蒂斯人是否来自强大的超古代文明,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是神的造物!你只要放农场里的人鱼自由!他们是有独立意志,自我意识的‘人’,不是那些虚无缥缈存在的‘外壳’!”
他不打算再谈下去了。抛弃了一开始所有的优越和亲情牌,开始逼宫了。
楚悬心里叹了口气。现在正是“地下国王”占上风的时候,在现在暴露真实目的,可不是一手好牌啊。
“你认为,那些人鱼真的会想要这样的自由吗?”
“如果不想要,他们还来找你谈判干嘛!”
空间中回响的声音再次嗤笑一声:“米亚,那些人鱼和你不一样,你是塞壬,而他们只是一些下等的种姓,他们天生不会采集,不会狩猎,不会躲开大海中的危险,都得靠父母来教。一旦失去农场,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在农场快快乐乐衣食无忧地活到成年,产下后代,然后迎来并不痛苦的死亡;或者在农场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直面对那95%的死亡率。哪种对于人鱼来说更慈仁呢?”
“这……”米拉克一时语塞。
旁边的楚悬又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恒久不变的话题啊……这种浓浓的即视感,总让楚悬想到他大学时代看过的几部经典动漫,巨大的城墙,悬崖中的孤儿院,吸血鬼地下都市……什么的。
他拉了一下米拉克的手:“小米,我来吧。你帮我翻译。”
老爹说过,只有嘴炮才能打败嘴炮。
楚悬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虽然他并不知道米拉克会不会如实帮他翻译出来:“老丈人……啊呸,老人家你好,我是楚悬,维序基金会的04博士,小米的救命恩人。如你所见,我是人类。我家小米之前说话多有不周之处,我在这向您道个歉,还请您多多谅解。”
“开门见山吧,老人家,我想您大概弄错了一件事儿,我俩一个塞壬,一个人类,会关心农场那些人鱼的死活吗?”
“我们只是让你放走它们,仅此而已。如果你不放,我们也可以上去,给予他们死亡的解脱。您还不至于为了一群牲畜大义灭亲吧?当然喽,您非要阻拦的话,我家小米大义灭亲起来可是毫无压力。”
楚悬也不是会耍嘴皮子的人,从人类谈判历史上,他只学到了一招——谈不拢就掀桌。
空间中回响的声音沉默了。
楚悬打中了他的七寸。虎毒尚不食子,作为一个父亲,地下国王不可能对他的孩子下手。
楚悬继续火上浇油:“只要打爆你的脑袋,整个系统都会崩溃吧?那些人鱼不也就自由了吗?这很简单,不过是一枪的事。”
空间中的嗡鸣全部停息,整个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安静得让人恐惧。
“人类,你想要什么?”
“把真相告诉农场的人鱼们,让他们自己做选择。”
水母怪物突然靠近楚悬,“看”了他很久。水母怪物没有眼睛,但楚悬真真实实地感到了几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聚焦在了他身上。
“这也是米亚的意思吗?”他说。
楚悬看了小米一眼,拉上了他的手:
“米拉克·辛尔西斯曼的意志,即为我的意志。”
米拉克郑重的与他对视,翻译道:
“楚悬的意志,即为我的意志。”
水母怪物迟缓地点了点头:“你们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吗?”
“你们知道,你们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米拉克说:“我知道,这六年以前,我就已经为这一天开始准备了。”
“即使会把那位人类拖下水?”
“没关系。”
空间中回响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声叹息是那么低微,那么遥远,仿佛来自虚空深处,时间尽头。
被地下国王遥控的水母飘回到它的队列里,陷入休眠。与此同时,伊莲从全息投影后游了进来。
“孩子,你准备好了吗?”地下国王问伊莲。
伊莲没有说话,淡淡地点了点头。米拉克第一次在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无力反抗,无可奈何,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
伊莲升到了空间的最顶端,连接着地下国王大脑的一根红色神经纤维从小孔里抽了出来,接到了她的后颈上。还没等米拉克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伊莲突然惨叫了一声,眼球上翻,软绵绵地瘫在水里,失去了意识。
只过了几秒钟,伊莲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重新醒过来的伊莲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塞壬少女纯洁的双眼沉淀出一种经历苦难摧折,人事变迁的老成,一举一动,都从内而外散发着雍容的气度,还有垂垂老矣的暮气沉沉,这与她年轻鲜活的躯体形成了鲜明的违和感。
她看着米拉克的目光慈祥而哀伤,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米亚,我们上去吧。”
第128章 来自地狱的军团
米拉克的脑袋“嗡”的一下,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伊莲成为了地下国王的“外壳”。
难怪她的神情会那么哀伤。
“你是国王?伊莲呢!伊莲她去哪儿了?”
披着塞壬少女皮囊的地下国王目光依旧慈祥,他看着米拉克,就像看着一个叛逆的孩子:“你不需要为她难过,这是她的命运。我的孩子们,从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成为‘外壳’的命运。小伊莲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为了给你让出一个躯体,她就这么死了?”
只为了一副躯壳,不惜杀死自己的子嗣,一个美丽的少女就这么魂飞魄散,这和为了皮毛盗猎红狐的偷猎者有什么区别?米拉克只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荒谬。
“孩子,这都是为了你啊。”地下国王依然笑脸盈盈:“要将真相告诉农场的人鱼们,我当然需要一副塞壬的外壳。虽然一位少女作为‘地下国王’不太合适,但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难道那些人鱼会相信一只水母,或者一只投食机说的话吗?”
米拉克还想说什么,被楚悬拉住了:
“小米,这怪不了他。这是唯一的方法。”
相比起米拉克,楚悬的道德感更加薄弱,对于意思与躯体的伦理问题也没有那么多洁癖。毕竟,基金会制造过那么多的克隆人,也不是每个,都有幸保有自我意识啊……
克隆技术,思维上传,下载技术,在人类世界一度是被禁止的科技。但是在海底,这也许就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人类为了社会的发展,将每个个体变成了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过上了两点一线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也许在别的物种看来,把自己逼成一台机器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但这就是人的生活方式。
站在人类的高度指责海底人的生活方式,就与和平年代的人指责战乱地区送小孩去当童子兵,衣食无忧的人指责受了灾荒的国家易子而食一样不可理喻。
要是每个民族,每个种族生来就能互相理解,那么巴别塔也早就建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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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下洞穴最深处回归地表的路途就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着,地下国王游在最前面,楚悬提前做足了备战,他检查了几遍装甲的性能,将高斯步枪拼装好,弹夹压满,背在身后,匕首和武士刀插在身体的两侧。
现在的和平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如果亚特兰蒂斯人真的会为了人鱼农场而现身的话,一场战斗在所难免。
而这场战斗,对于米拉克来说有着宿命的意义。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各个模块的功能是否生效:
“小米,如果毁灭了农场,亚特兰蒂斯人依然没有出现呢?”
“我会继续找下去。”
“好的,”楚悬双指拭过武士刀刃,笑得眉眼弯弯:“我会一直陪你。”
人造阳光强烈的光线从地穴的洞口射进来,就好像一扇光辉四射的大门,地面上很安静,就像死一般的沉寂。楚悬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照,钻出地穴,升上地面。
阳光下草地上,依旧生活着农场的人鱼,只是现在不再有人嬉戏,不再有人歌唱,青年牵着小孩子,大孩子手拉手站在一起,他们全都背对着楚悬,呆呆地看着深渊的方向。
在人造阳光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从黑暗的深渊中,一只,缓缓升起。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于深渊何处。无数来自史前的洪荒怪兽,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壁障,从冰冷的岩石上复活苏生,自深渊之下降临人世,组成一支地狱的军团。它们嘶吼着,咆哮着,甩动着巨大的鱼鳍和鱼尾,触手与鳌肢,尽情地发泄着,压抑了几千万年乃至几亿年的隐匿之怒。巨兽的军团绵延几公里,组成了一片压城的乌云,压在人鱼农场的上空,压在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