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怪物伸出一根柔软的絮状足,颤抖着靠近米拉克,无比缓慢,无比小心翼翼,它似乎想要触碰米拉克的脸颊,又不敢触碰,就好像害怕捏碎一块薄冰。
所以米拉克理所当然地躲开了,楚悬条件反射地横刀出鞘,护在他身前:
“你是谁?”
水母的足垂了下来。这明明只是一只低级的软体动物,它的动作却传达出一种“颓然若失”的情感。整个空间发出一种“嗡嗡”的轰鸣,就好像哭泣的前奏,折磨着人的耳鼓膜。楚悬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虽然这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
眼前这个水母,不,这个怪物,也许根本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它身体内有一个人的灵魂!
而那个人只能是地下世界的“国王”,伊莲的祖父,不出意外的话,也是米拉克的……。
背景中的轰鸣声渐渐变大,变成了一种近乎悲怆的哀鸣:“……米亚,你不记得了?”
“小米,这也许是你的。”楚悬说。
“不,他不是。”
米拉克的脸冷得像万古不化的永冻层,他说完,又用亚特兰蒂斯语重复了一遍:“我不认识他。”
水母怪物顶着一层半透明的表皮,没办法用表情表达感情。但是楚悬能够想象,如果他拥有人鱼的身躯的话,他该是多么痛苦绝望。
是的,米拉克,你说过,你的家人是人类,你的是橡树岭的老海文,那些养育过你,教导过你的人。可是地下世界的这位“国王”呢?可是,难道他就心甘情愿让你被人类抓获,让人类抚养长大吗?
即使薄情寡义如楚悬,也感到这有点太恩断义绝了。对于他来说,如果有一天突然得知他亲身还活着,他高兴都来不及吧!
水母怪物仿佛被定身了一般,愣愣的飘在那。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到真相,不是来认祖归宗的。”米拉克扬起下巴,表情倨傲:“如果你指望一句肉麻的‘儿子’就想让我归顺亚特兰蒂斯的话,还是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吧。”
说着米拉克转身就要走。水母怪物向着他的背影伸出几根足:
“米亚!你可以再多留下一会吗……一会就好,我还没有拥抱你……我,我……”
回响在空间中的嗡鸣声愈发地刺耳,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的风声。透过声音楚悬仿佛看见了一位垂垂老矣的,无望地伸着挽留的手,指缝间的孩子却渐行渐远。他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一滴也淌不出来。
“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不惜和地狱做交易,把自己变成恶魔的告死鸟。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吧!既然你投靠了亚特兰蒂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凭什么要留下?”
米拉克笑得非常刻薄,以至于楚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他……”
“你觉得那玩意是像怪物多一点,还是像我血亲多一点?你怎么知道这不会又是亚特兰蒂斯人的诡计?”
楚悬无言以对。
“等一下!”空间中回响的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告诉你真相,你能……再多留一会儿吗?”
米拉克示意楚悬关掉收音装置。他发出一声尖啸,致命的超声波直接将几条农场人鱼震晕过去,整个空间中清醒着的生物,只剩下了他,楚悬,还有“死云”水母。
“你可以说了。”
米拉克高昂下巴,扬起头颅,仿佛一个下达命令的将军。
楚悬张了张嘴——他在用激将法?之前的倨傲一直都是表演,他利用对他的爱和亏欠,来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就算最终因为立场的不同要反目为敌,不应该先上演一段父子相认的温情戏码吗?
这剧情算什么?
第125章 真相
“死云”水母升到了空间的最高处,一人一人鱼跟着他,沿着螺旋形的滑道向下走。楚悬这时候也看清楚了放在中心支柱上的东西——那是一颗大脑。
在红光的照射下,鲜红色的脑脊与暗红的脑沟相错,脑干下的神经在出了延髓以后开始分岔,开枝散叶,连接着既像血管又像神经的管道。这些管道越分越细,钻入了空间顶端的无数个小孔,不知通往什么地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棵开在了大脑上的红珊瑚,透着一种黑暗华美的诡异。
米拉克当然也看到了这奇诡的一幕,他低声念了一句:“缸中之脑……”
“缸中之脑”是一个哲学猜想,即一个人的大脑被切除泡在了营养液中,由计算机向这颗大脑传输所有的感觉信号,人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处于虚幻之中?在米拉克经历过的那个年代,这个问题还十分新锐,而楚悬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基金会里有不少人靠这种方式维系生命,在网络空间中继续存活。打个例子,他那怪物老哥楚黎不也一天到晚抱着一个缸脑吗?
沿着螺旋形滑道,三个不同形态的智慧生命略过无数的外骨骼鳌肢,这些节肢的形态非常多样,绝大部分没有在任何生物体上出现过。它们有的像钻机,有的像切割机,有的像液压钳,就仿佛智能工厂的一套机械臂。
“正如你们所看见的,这是整座农场最核心的地方,这里安放着我的大脑。我的孩子,请你相信,我舍弃躯壳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维持生命,而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声音嗡嗡不绝第从无数个方向传来,填满了整个螺旋形的空间。水母怪物一边“说”,米拉克一边给楚悬做同声传译,不过楚悬有理由怀疑,米拉克翻译的是极简梗概版,他自动略掉了所有亲生父亲的废话与抒情:
这里原来并不是人鱼农场,而是一座工厂。亚特兰蒂斯人在海床上开凿了如蚂蚁洞般纵横交错的隧道,是因为这里的页岩保存了大量各个年代的古生物化石。“工蚁”们把挖掘出来的化石堆放到仓库里,再由另外一批人挑选出需要的化石,放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滑道,生物机械臂会对化石进行清理,打磨,加工,提取与复原DNA,最后送到海沟之下的亚特兰蒂斯之城。
地下国王的描述让楚悬想到了与那国遗迹下的辇虾,巨齿鲨,光辉之岛周围游弋的苍龙和鱼龙……他以前以为这些生物是逃过大灭绝的孑存 ,现在看来,是重新被亚特兰蒂斯复原出来的?
“等一下”,他问:“为什么要提取这些古生物的DNA?给地球生物圈添砖加瓦?”
“历史上有很多称霸一时的生物,它们最终都消失在了地球的长河中。它们中的一些很强大,远超过现代的动物。亚特兰蒂斯人不仅仅是复活它们,他们需要这些生物的性状样本,来扩充他们的设计素材库。”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生物的DNA可以拆开,拼接,重新组合,就像嵌合怪?
工厂对于化石的这种加工并不是全自动的,所有的工序都需要一个承担了“中央计算机”功能的大脑控制。这个大脑就被安放在加工车间的顶端,连接着成千上万的神经,而这些神经操作着生物机械臂的运转。
过去这座化石工厂由谁的大脑操控已经不可考,但是现在是地下国王。当工厂因为技术升级,或者重心转变而废弃以后,亚特兰蒂斯人将它改造成了一座人鱼农场,交给人鱼中的贵族塞壬管理。后来他们认为这种传统的行政式管理效率太过于低下,就强迫地下国王放弃躯体,直接以大脑操控农场中的万事万物,无论是“虚拟现实”投影,人造发光源,“投食者”,“死云水母”,还是“监视者”,都与脑相连接,地下国王不存在,但又无处不在,农场中的每一处都有他的思想和意志。
“人鱼农场是做什么的?”米拉克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人鱼是一种进化优秀的海洋原生智慧生物,也是最适合亚特兰蒂斯人在世上行走的形态。亚特兰蒂斯需要人鱼的躯体,作为他们的……外壳。”
说出“外壳”这个词时,米拉克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替代词汇。
“他们的基因工程这么发达,就不能自己制造人鱼吗?”
“你知道恒河猴实验吗?”
楚悬和米拉克一起点点头。上个世纪30年代,心理学家哈洛做了著名的“母爱实验”,证明了身体上的亲密和接触对于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他以接近人类的恒河猴为实验对象,他为恒河猴设置了两位玩偶“妈妈”,一个是包裹了绒布的“布偶妈妈”,一个是全身铁丝却能提供奶水的“铁线妈妈”。小猴子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布偶妈妈”,只有在喝奶水的时候,才会在“铁线妈妈”身上待几分钟,喝完以后马上紧紧抱住“布偶妈妈”。小猴子们在遭遇到外界的惊吓时,也只有抱住“布偶妈妈”才能平静下来,就好像真的能从布偶身上汲取到母爱和抚慰一样。
然而这些从小在人工环境下长大缺乏母爱的恒河猴,长大以后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抑郁,自闭和孤僻性格,有强烈的自残倾向,甚至丧失了交配和培育后代的能力。
“在缺乏关爱的环境中长大的人鱼通常伴随有大脑的损伤,身体的缺陷,这样的人鱼不适合作为“外壳”。亚特兰蒂斯无法在制造工厂培育出身体健全,心理健康的人鱼,尽管农场的成本非常高,但农场必须维持,亚特兰蒂斯的人鱼必须要在社会环境中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