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古树下,立着一个墨发散乱,衣襟污浊的男子。
男子脸上一片静默,漂亮的桃花眼沉缓幽深,他往前看,是绵延而上的斑驳廊桥。往左,是上余弟子的鄙夷探寻,往右,是村民的好奇恐惧,往后……
没有后,他从来就没有后路。
符念站着,面对着面前斑驳廊桥,垂了桀骜的头。
众目睽睽,他最终双膝一折,踏过无数鲜血的双膝,跪了地。
跪地缁尘,跪地伏诛。
这一跪,是野兽拔了爪牙,是懦者鼓起勇气,是愧赧胜了恐惧。
叆叇的天遮了昤昽,阴郁的风掀起林浪。
仲秋寒凉。
旁观者的好奇已经被打压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愕。
“这魔头……竟然跪了……”
“是眼花吗?还是这魔头在玩什么把戏?”
“谁知道呢?都坏成这样了,跪又有什么用?”
众说纷纭中,符念面色是沉缓的,桃花眼中没有骀荡,入鬓的剑眉失了凌厉。
他在众人的惊愕中一点一点挪着折弯的双膝,坚硬的膝骨碾上木板,挪移向前。
“真是……作孽呐……”
青玉望着跪在廊桥上的人摇头苦笑,他的慨叹是极细极轻的,但顾长言却听到了,轻微的慨叹入耳,他藏在袖中的五指紧攥成拳,攥得指尖微微发白。
似是隐忍。
一步一挪移,进展缓慢,过一炷香时间,符念才跪完了第一座廊桥的一半。
旁观的人见符念确实是认认真真地跪着,并没有耍什么花招。他们胸腔中的惊愕便渐渐平复下来了,转而变得鄙夷起来。
魔头认罪,最开始是会让人惊讶的。
可在那惊讶之后,攒蓄已久的愤恨与嫌恶将占领他们的胸腔。
符念怎么配认罪呢?
他是血族的魔头啊。血族凶恶,他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长言似是感受到人心所向,募地,他眼底的隐忍散去了,眉眼上挑,拿出掌门特有的风范来:“符念残杀同门,创立夜行渊,罪大恶极,今日跪地十里长廊,众人皆可讨伐,若符念反抗,我必护佑众人!”
大义凛然的言辞。
此语一落,旁观者的双眸旋即一亮。
能够亲手讨伐魔头,谁不激动?
但是他们还是不敢的,万一魔头发起怒来,暴跳如雷怎么办?
正犹疑不定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募地从顾长言袖中飞出,匕首迅速上前。
彼时,符念已经快跪到十里风雨廊地尽头,而那把匕首就像长了眼睛一半,到了风雨廊中,倏地降低,狠狠刺入符念的后背中。
伴随着利刃刺入血肉中的声音,符念笔挺的脊背一颤,如同风中摇摆不定的芦苇,他轻微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弯曲。
是痛的。
破败的衣袖中,符念锋利的手指屈伸,面色却波澜不惊。
他没有回头,并不在意这匕首是谁刺入的。左不过……就是讨债罢了。
“掌门,你——”
青玉望着那把匕首诧然开口,说到一半便被顾长言阴冷的目光怔住了。
“怎么了?符念这个畜生又死不了,我这一刀下去,不过就是为那些死去的同门弟子讨回点宫道罢了!”
泠然的语气,青玉望着长廊尽头的人,喉头攒动,最终闭上了嘴。
顾长言说的没错,这一刀,对于符念所犯下的罪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灼热的血液洇染蔓延,符念脊背上罩着的墨色衣衫又深了一层。
顾长言凝眸,不过片刻,又挥袖用灵力将符念的脊背上匕首拔出。利刃扎入血肉,若要剥离,又是一阵割裂般的痛楚。
“砰”地一声,匕首摔在了地上,亦摔在了众人的眼眸中。
那染着殷红血迹的刀尖,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顾长言的行动为他们做了表率,那些村民镇民们见符念没有还手,一个个的,都有些蠢蠢欲动。
一群人中总有那么一个胆大的,譬如现在,符念带着血迹顺从地跪在地上,一个身穿蓝布衣衫的青年便从葳蕤的灌木中跳了出来。
“诸位!还等什么!我兄长当初是上余的修士,就是被符念这个畜生杀了的!我今天非要讨回公道不可!”
青年说的愤恨厌恶,一语尽,他猛然执起地上的一块磐石,手臂一掷,狠狠砸向了廊庑尽头的人。
“砰”地一声,符念血迹斑驳的脊背撞上了石头。
他是不死之身,可脊背上的刀伤到底愈合得没有那么快,这会又受了磐石撞击,整个人不由得一颤。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颤而已,身形轻微的颠簸过后,符念出了第一座廊桥,来到了铺着细沙的地面。
廊桥是木板,人跪上去只会觉得硬,觉得冷,而跪在细沙的地上面,膝盖要接受那些细沙棱角所带来的尖锐痛楚。
仍旧是一步一挪,仍旧是一挪一跪。
符念面容沉缓,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坚毅的光。
没关系,这些都是他应该受的。况且,在那上余的门楼旁边,还有一个红衣入血的人在等他。
他的陌卿,在等他。
“诸位!还等什么!”
呼声鹊起,癫狂的情绪被点燃了。
继青年的石头过后,有越来越多的石子、木块扔向符念。
“他罪不可赦!”
“他活该!”
“这样的人居然有脸来跪!”
吵嚷着,喊叫着,像是众鸟争食,人们越来越放肆,说出口的话也越来无所顾忌。
“符念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杀人狂魔罢了!”
“呵,现在这个杀人狂魔居然要来跪!”
“小爷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厉害!”
…………
吵嚷纷纷,符念跪在鄙夷中,有越来越多锋利的物品砸中了他的头,他的背,他的肩膀……
其实这些吵嚷的人,跟符念有血仇的根本没几个,符念当年残杀只是上余同门,与平民根本无直接联系。
他们不过受了正义的蛊惑,气氛的烘托,又或者是想尝取凌驾于魔头之上的快感,才跟着麻木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头、木块。
不同重量的痛楚如雨落下,在这样不断的砸击中,一个人是很难再向前走的,但是符念可以。他甚至这具身体的折磨中感受到了快意。
六年来的愧赧像是有了偿还。
六年了,他这个胆小鬼,终于站在了人们的唾弃声中。
这久违的……偿还。
鄙夷的言语化作利刃,扎进他的血肉里,撕扯的疼痛带来他欢愉。
疯狂的吵嚷着,有人走上前去,试探着对符念踹了一脚。
那一脚踹在脊背上,符念猝不及防,整个身体猛然前倾,他的头载在铺满锋利细石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疼痛袭遍整个面部。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双手艰难地撑着地面,脊背刚刚躬起,冷不防又被人一脚提到尘埃里。
“去他娘的!你这种人要跪,也配?!”
磨牙吮血般的话语掷下,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开始对符念拳打脚踢。
“符念,你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去死?!”
“就算你跪再多的路,也洗不干净你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
言语是刀,拳脚是刃。
一刀一刃地捅着,符念痛得发颤,痛得几乎痉挛。
但他却笑要,唇角却扯出一丝笑意,这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最终成为疯狂的笑容。
“符念,你活该!”
“符念!你怎么不去死?!”
…………
怎么不去死?我多想死啊。
可是地狱不收留我,怎么办呢?
我是一个连地狱都厌恶的人,怎么办呢?
阴风怒号,苍穹冥濛,他跌在阴翳中,自己回答着自己。
第112章 赎罪
拳脚与谩骂都是疯狂的,符念跌在地上任人发泄着,昔日不可一世挺拔身躯被人踏在脚下,他伪装出来的高高在上终于被撕裂了,被人折辱到尘埃里。
持续的暴雨总有停歇的一刻,过了许久,人们或许是发泄够了,又或许是终于踢累了,便骂骂咧咧的停了下来。
围拢的人潮褪去,符念蜷缩着,僵硬地躺在地上,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已经腥臭的鱼。
他的身上墨色衣衫破败不堪,混合着血迹,还有人们吐的唾液,从头到脚,肮脏不堪。
看热闹的人尽了兴,攒三聚五地走了大半,唯有上余的一众人等自始至终守在原地。
他们,才是真正同符念有血仇的人。
青玉似是看到符念这般状态感到有辱门风,端着一张肃正的脸,早已背转过身去。
顾长言倒是不介意,他不仅看着人们在符念身上发泄拳脚,等人们走了,他又缓缓朝着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符念走去。
“符念,都这样了,你还有本事上去么?”
声音轻缓,顾长言屈膝,蹲在符念身旁说的讥诮。
符念眉心抽动,一张被人踩在细沙里的脸缓缓抬起,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顾长言,五指屈伸,撑着地面艰难地半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