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觉得朕罚你罚重了,对朕心里有怨恨吗?”
“爹爹!”睢宁仰头,望着楚昭帝的眼睛里噙着一滴泪,将落未落,看着十分的倔强:“爹爹觉得罚得不重吗?十年呀,十年了,爹爹可曾来看过阿宁一眼?这偌大一个园子,只有我一人,每年的团圆节,我都想着爹爹会不会来看看我,每年都没有,我等了那么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难道还不重吗?”
“阿宁心里是有苦,但从不敢有怨恨。”睢宁跪得笔直:“您是我爹,连着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您要怎么罚都是应该的,阿宁从不敢有半句怨言,爹爹今日能来看看我,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有怨恨。”
“你还说没有怨恨!”楚昭帝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指着睢宁说道:“你字字句句,说的不都是对朕的怨恨吗?朕关你十年,十年里,你怎么可能没有怨恨!怎么可能没有,怎么可能……”
“爹!”睢宁忙起身,扶住了楚昭帝:“怎么了?”眼里全是慌乱,很焦急的对那小太监喊道:“快去叫太医,快点呀!”
睢宁这一慌,倒是把楚昭帝的理智给拉了回来,他方才逼着睢宁承认心里有怨恨,就是因为他心里觉得有愧,他甚至是希望睢宁对他有怨恨的,只有睢宁对他又怨恨,他的愧疚才能有落处,一来一往就抵消一般。
就是那种,你看,我关了你十年,你怨恨我十年,难道这还不够吗?我可是你爹,我还生你养你,我没饿死你,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你竟然还怨恨我,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楚昭帝想从这样的心理上达到平衡,可惜,他没有,他失败了。
他没有从睢宁的眼里看到怨恨,就像睢宁自己说的那样,她是苦的,但并不敢怨恨,关她的人是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去怨恨的,楚昭帝的算盘就落了空。
睢宁不怨恨他,哪怕他平白无故把睢宁在这里关了十年,睢宁都不怨他!
多么可笑,外面那个,他宠了十年的,锦衣玉食要什么给什么,不过只是关了几天的禁闭,再出来的时候,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楚昭帝清楚得很,外面那个是怨他的。
多讽刺呀,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花一般的女孩儿,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守着一个破屋子,喝的都是凉水,就连得到几张好一点儿的纸都觉得是莫大的幸事,她什么都没有,明明是个公主,却连最基本的字都写不好,可都已经这样了,她竟然对自己都没有怨恨。
那一瞬间,楚昭帝觉得自己老了,不仅是老了,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好一点儿没有?”睢宁端着茶杯给他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了楚昭帝的面前:“喝一口缓缓吧。”
楚昭帝喝了。在他方才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之后,这次他喝完了。
“没事,今日宫宴可能是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不碍事的。”将杯子递给了睢宁:“朕歇一会儿就好。”
“那、可要躺着歇歇?”
看着睢宁眼里的小心,楚昭帝竟然没有就反对,就让睢宁扶着他到了床榻上,她的被子是小雅新给她换的,已经够舒服够暖和了,可对于楚昭帝来说,依旧是寒酸,无法辱入目,合上眼谈躺下的时候,睢宁就听他说道:“阿宁,委屈了你。”
睢宁没有说什么,只是帮他掖了掖被角,跟一旁的小太监一起,守着他。
那双眼睛始终都平静无波,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却越捏越紧,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这个时候,睢宁才真的明白了清瑾的用意,清瑾对她说的放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清瑾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在自己。
她不能有恨,就因为她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能有恨,呵,可真是讽刺!
如果今日她没有做到清瑾要求的那样,那等着她的大概就是这人的心安理得,他不会觉得亲手将自己的女儿关在这里十年是一件多么错的事情,更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冥顽不灵,活该应该再关个一二十年,好好教化教化才对!
清云宫,睢宁从前住的那间房里,清瑾拎着酒壶给自己斟酒,今夜注定无眠。
此刻楚昭帝应该已经醉倒在了庆元殿里,他不会怀疑是自己喝的酒有问题,最多只能感慨一句,不胜酒力了。却不知道,在他之前召清瑾为他诊脉开药方的时候,清瑾就已经往那药方子上面做了一点点的改动,并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又对他喝的酒也做了一点的手脚,都没什么问题,但是混到一起,就会产生药性,会让人头晕眼花觉得自己喝醉了。
她算着乐师出场的时间敬了楚昭帝一杯酒,那一杯喝完,乐师一曲也演奏结束,这个时候再由小太监领着往外一吹风,酒劲儿上头,顺着他的耳朵小声地喊一句“阿宁”就够了。
醉酒之下的楚昭帝神智并不清楚,但也并不是全无,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主观意志,并无任何人给他任何的提示,他就在团圆之夜去了庆元殿,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酒醉时的一幕幕就还在眼前,他会认为,自己很重视那个被关在庆元殿里的女儿。
至于睢宁,清瑾捏紧了酒杯。
庆元殿里睢宁的表现也很重要,她不能有怨恨,还要对楚昭帝进行关心和问候,不管楚昭帝做了什么,她都得摆出自己是女儿的姿态出来,作为一个帝王,楚昭帝是高高在上的,他能过去看睢宁,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就该知恩。
而清瑾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她担心睢宁,怕睢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怕睢宁会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场景,会害怕。
酒壶里的酒很烈,清瑾有头疼的毛病,她希望能借着这个酒劲儿来麻痹自己的痛觉,可偏偏就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难受,她能帮阿宁做的不多了,眼下已经完成了一半,等到天亮,这宫里就会再多出来一位公主,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睢宁吉星的身份,睢宁日后的仰仗,她要为睢宁谋出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嘴里的酒越发苦涩,睢宁以后会越来越好,可惜跟她无关了。
以后,她就是公主殿下,自己就守着神殿,将终身供奉!
第42章
睢宁最后是伏在床榻边上睡着的。
她没想到楚昭帝竟然醉得这么狠, 本来以为只是缓一会儿,然后再说自己的问题,哪知道到最后这人彻底就睡死过去了, 真是一点点的防备也没有, 旁边那小太监还一直守着,没办法,睢宁就只好趴在床榻边上, 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实际上, 心思早就飞到清瑾那里去了。
她想清瑾这会儿应该也没有休息的, 清瑾多半是放心不下她, 甚至很有可能一直让人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等着一有不对劲就来救自己的,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只是她趴着趴着,最后就真的睡着了,实在不是她心大,主要还是累惨了,这种极其消耗情绪的表演,她每来一次,都十分耗神,撑不住也是正常的。
楚昭帝一觉醒来, 只觉得浑身通透了许多, 并没有醉酒之后的难受,然后见看见了趴在床榻边上的睢宁, 睢宁眼下还是一片的黑青,可以看出来并没有休息好, 应该是一直守着他,末了没撑住才睡着的。
顿时那心就软了下来。对于昨夜怎么就想起来到庆元殿来走走,楚昭帝自己心里有数,对这孩子他是亏欠的,所以才会借着酒劲儿,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看看她,这些年,阿宁确实受苦了,看着蹙着眉的人,楚昭帝叹了一口气,刚要动手把人推醒,外面就有了动静,然后就进来两个宫女,看样子是来送饭的。
那二人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顿时就受了惊吓,手里的餐餐盒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把阿宁给吵醒了,只看了一眼,睢宁就明白现在是怎么个状况了,照例先问了楚昭帝安,然后才走到那两个宫女身边,给了她们一个眼神,就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硬馒头跟剩菜都捡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看了一眼,睢宁就知道,这应该也是清瑾的杰作,自打她又回了庆元殿之后,在吃的上面从来也没受过委屈,今天这馒头咸菜应该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当着楚昭帝的面,让他看看,这十年他一个皇帝的女儿,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是给你的早膳?”楚昭帝果然拧眉,走过来拿着冷硬的馒头敲了敲桌子,问那两个宫女:“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不、不关奴婢的事,求陛下饶命,饶命呀!”
“陛下。”睢宁喊了一声,低垂着眼眸:“时候不早了,陛下该上朝了。”
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过了要上朝的时间,而且团圆节第二天是例行的休沐日,并不需要上朝,不过这些被关了十年的人怎么会知道?她初入宫的时候,楚昭帝也不过刚刚登基而已,再之后,她就被关了起来,一关十年,与外界隔绝,本该怨气冲天,可她还在为苛待她的宫女下人讲话。
“你叫朕什么?”
楚昭帝望着她,背着手,态度威严:“朕今日在此为你撑腰,若你对她二人有不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