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是信神的,他们在下斧子砍刀的前一刻比任何人都要虔诚,尤其是深谙神灵之道的承家准衅司,他不会不知道这诡异的天象不是偶然,他比任何一个即将下斧子砍刀的奴还要恐惧。他这个祭神的人马上要屠神。
其实正常伐木的行为并不会被禁止,修房子造东西很难不使用木材,只要足够诚意,给神灵点好处请神灵暂时离开树木或者搬到别处,一般都会得到谅解。只是历史上没有一位衅司像承槐本一样命令众人伐木。
砍刀还在等候承槐本的命令,这时的承槐本口中念着只有衅司能听懂的奇怪语言,正祈求神灵的谅解,他的五指沾了鲜血在空中有规律地比划着,用尽全身力量舞动手臂,他看起来是那样忘我,这让在场的奴们都心里振奋。
被带到山上的年幼祭品手捧着跪在一堆枯叶上,他的十根指头都被划烂了,红色挂在指端,鲜血正一滴又一滴地顺着手背落在地上。
承槐本命令一落,三两成聚的奴们便抡起手里的工具一下一下砸向那些少说也有百十年的老树,斧刀上的银光在林间连成弧线,树木不再努力保持他们的威严,一棵棵轰然倒下,顺带将低矮的杂树砸得叶落枝劈,颇有同归于尽的惨烈感,又有同生共死的凄凉意。
躺着的树木看起来比他们直立时还要庞大,人类头顶的乌云露了出来。十几个奴的喘气声和发力声被林间越来越大的呼啸声掩盖,他们的脑门上不出一会儿便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不知道是实在辛苦,还是难掩恐惧。跪在地上的男孩眼睛里的泪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不知道是刀伤疼痛,还是不忍目睹。
如果仔细听的话,山林间呼啸的风声里还夹杂着男孩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应该是这个孩子十年里最常说的一句话,也将是他这辈子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这场由承家主导的伐木运动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零零总总打薄了几侧山地。高贵的承槐本当然不会次次都争做先锋,他们家抚养的珍贵祭品当然也不会次次都拿来放血,聪明的承槐本果然是利用了第一次的无私贡献,向乡民做了正确伐木的示范。他说万木有灵,要用血酒侍奉树灵,让神喜乐,请灵离开,才能不惹怒神灵,获得神灵的护佑。
人们热火朝天地劳动,大肆攫取自然资源,出于对神灵本能的敬畏,每年六月六的“点血”秘密地恢复了,上了年纪的人会在这一天拿一些布匹粮食去承家换酒,谁也不敢说这酒是用来祭祀或侍奉神灵。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被身边的人影响,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在六月六的时候参与了“点血”活动。
承槐本的做法似乎见了一些效果,但他作为准衅司一定不会摸不到神灵的脾气,从越来越多不降水的阴天来看,一场重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在这个充满了疯狂和无知的大地。
承槐本的大儿子承枫本眼看着一天天长到了适婚年龄,承家人早早给他物色好了对象,就等着添个能旺家族的新丁。可这承枫本是哪儿哪儿都不争气,像极了承家这日日辛苦维持却时时不见惊喜的真实现状。
自打二十岁成家,别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劳动,承枫本就花了多少年的时间造娃,别人的功绩已经能记满一本,承枫本却把堵添给了全家上上下下。
那个叫做吴未的祭品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长大,他被允许在院落里充当劳工,为那些在承姓人面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奴做事。奴会学着承姓人的样子使唤这唯一的一个比他们地位更低的祭品,递东西做苦力,想偷懒时就叫祭品替代,心里不爽就对着祭品发泄,尤其是奴脸色一变祭品就会一个劲儿地道歉,这可让那帮受惯了压迫的奴美到了心窝里。时间一长,让祭品道歉也变成了奴之间最荣耀最威武的谈资。
奴偶尔会施舍给祭品一点空暇的时间,无事的祭品最爱的就是坐在能被天光照到的一个角落,仰望连续多日阴云密布的天。
这个祭品应当不是喜欢乌云,他的眼睛仿佛能看清云后的东西,他似乎一直等待着温暖阳光的降临。
谁都想让天随人愿,可老天偏偏不干。
这片土地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首先是干旱。
第43章 无畏(三)
祭品十九岁的这一年,乌云高高地挂着却不见一滴雨水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很多天,肯干的人民光顾着卖力贡献却怠慢了庄稼农田,地里的苗死绝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发现,能吃的粮食已经少的可怜,人们心中的弦游移在崩断的边缘。
乡民靠着一句流传在乡里乡外的话才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终日的无脑举动得罪了神灵。
“那朵云是神灵的怨恨聚成的!”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说出这话的是谁,但几乎所有的人在切身体会到灾难带来的痛苦时,都选择了相信和传播。已经当上衅司的承槐本在民众最无助的时候站了出来,他搬出了那套能让人们无比信服的说辞,唤醒了人们内心对万木之灵的尊重与崇拜。
一些乡民在承家人的支持下通过联名状表达诉求:在祭品二十岁的那年六月六,为万木之灵奉献出自己的所有,祈求神灵的原谅,让灾难远离。
如果说干旱还不足以让这些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离开自己的家乡,那后来的瘟疫、狂风和暴雨足以摧毁人们自己建立起的所有信念。
粮食无法果腹,没有草药医人,房屋无法避难。
大批乡民出逃,是死是活无人知晓。愿意留在这片被神灵的怨恨笼罩的土地上的人是相信神灵的,他们像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人们一样期待着几十年一遇的盛大祭祀,他们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了那个被承家人神化了的,能够与神灵沟通的祭品身上,这个祭品承载了所有坚守在这里的人的最后的希望。
就在人们又纷纷相信神灵,尊崇承家人的时候,承枫本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也就是说当所有的人都被卷入灾难的漩涡里无法自救时,承家的运势出现了转机。承槐本酝酿了二十年的美梦,就快要实现了。
祭品在承家屋墙的保护下渐渐长大成人,他虽然经常做苦工,但在承家从来没有过忍饥挨饿。他的个头慢慢变高,渐渐有了少年模样,由于长时间下力,他的身子骨变得结实,五官慢慢凹凸有形,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常流露出怯弱的神采。他时时刻刻都低声下气,这让那些在承家地位低贱的奴们也开始学着老爷的样子随机释放点怜悯。曾经喂养过他的那些女奴,为了证明自己劳苦功高,经常在他做工的时候去他身边向使唤他的奴表明身份,说这个少年还喝过她们的奶水。女奴们们常常戏弄得少年面红耳赤,紧张得手脚都不利索了还乐得不知道休止。
少年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是模糊的,也只有当他被带去一个挂满五彩布金银条,摆满鲜果明烛的幽暗房间里参与身穿黑袍的奴置办的会让他疼痛和流血的仪式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存在。十几岁的少年大脑已经发育得可以深入思考了,但没有人会和祭品讲人生道理,也没有人会好心让这个无知的少年去看看世界,这个在深宅大院里与一帮奴接触的少年甚至没有亲人的概念。他只能从与承家人接触的短暂的时间里从那些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比奴要更讲究的“大人物”身上获得对他来说很有意义的信息。
他知道这世上有神灵,神灵发怒便会降罪于世人,他生来的意义就是奉献给神灵,并且祈求神灵赐福人间。他还会写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他叫吴未。他并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真实意义,但是在试探着请教了身边的奴,又反复地用手指在地上描画了无数遍之后,他好像明白了吴未这个词的意思——天上的大太阳照耀着地上的树。
祭品成人之年的六月初六子时,承家开始忙活着做最后的准备。
在一间摆满烛台的屋子里,刚刚被刷洗过的祭品看起来干净极了。这个年满二十岁的祭品不再像传说中那样四肢纤弱,反倒因为长时间参加劳动像个沉稳踏实的劳模。曾经养过他的女奴为他套上大红色的交领袍子,在他的四肢腕部和脖颈缠上一圈一圈的五彩编绳。有很多含情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但这个祭品不可能察觉到看着他长大的奴们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奴将酒递给笼车里那个新时代的祭品,接过奴手中的粮食酒后,祭品按照指示一饮而尽,然后盘坐在一圈圈烛火的正中央,几个奴在一旁守着,他被禁止躺下,因为会弄皱服装。
天稍亮时,四个奴抬起木质笼车载着一袭红袍的祭品加入了祭祀游街,他们的任务是“街酬”,千百年来的这个活动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祭品将接受挨家挨户的祈祷和供奉。踏上木舆时,他接过了承家人酿造的酒。这个酒的浓度很高,不出意外的话,在被抬上祭台之前,他就会因为酒精中毒昏死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在笼车上接过人们递给的供奉时,他已经能感觉到头晕和行动迟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