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舟车劳顿能要了他的命。
殷思婷只能与殷长安暂时留在宛城,每天听炮火喧嚣,心中万分焦急,无法宣之于口。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担心过司青衡。
似乎司青衡会突然推门进来,表情冷漠,淡淡吐出两个字,胜了,然后再转身离去,让人搬她的东西,接她回去,或者摸一摸殷长安的头。
积郁已久的复杂情绪,随着那一声声炮火,烟消云散了。
他一定要平安才好。
今日门外突然传来了枪声,还有呼喊,殷思婷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抱起殷长安,左右观察,最后把他放进一个放衣服的大木箱子,匆匆盖上一层木板,再放了几件衣服上去。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伸手一摸就知道木板下有隔层。
“等我喊你出来时,你才能出来,不然,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发出声音。”
这些天,殷思婷想过很多问题。
比如司青衡的仇家找上来了该怎么办……
但条件有限,她只能想到这么多。
这个木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里面有出气孔,还有干粮,装了凉开水的水壶。除了唐大夫,外人都不知道殷长安还留在这里,近来,殷长安有所好转,唐大夫留下了足够分量的药就南下了,殷长安应该比较安全。
她虚坐在床上,心如擂鼓,紧紧抓着被角,又快速展开,揉平。
来人是好是坏,她该怎么做呢?
门被推开,率先进来的是一身西装的刘三儿。
这人多日不见,已经变得气派了起来。
他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原本有些阴沉普通的五官经过衣服、发型的衬托,倒显得还不错。
至于殷思婷为什么认得他,因为她在某次去司家老宅时,在路边上遇见刘三儿。他亲亲热热请司青颜抽烟,喊司青颜少东家。刘三儿那时佝偻着身子,朝她无比恭敬的喊了一声司夫人。
今天刘三儿的目光却不像那时那样,充满着向上爬的渴望之情。
他在愧疚。
殷思婷发现这一点时,反而笑了出来。
我竟也能看懂他人的目的,猜得七七八八。
“有何贵干?”殷思婷笑容极淡,示意刘三儿坐。
“请司夫人与我们走一趟。”刘三儿再也没有露出那种谄媚的、讨好的笑容,他脊梁挺得笔直。
“哦。”
殷思婷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她看着门口,房内荷枪实弹的黑衣人,断绝了逃离之心。
“司夫人,我叫刘骏臣,不叫刘三儿。”
他突然开口。
“哦。”殷思婷点点头,看起来完全没听进去。
“夫人请吧。”刘三儿伸手,作出邀请的手势。
“要搜吗?”一个人用强调古怪的汉语问。
刘三儿见殷思婷泛白的指尖,平淡道:
“不了,免得惊动其他人。”
“找一找司的儿子。”那人又用那种古怪腔调说道。
这是一个日本人。
殷思婷心顿时沉了下来。
而今,只能祈祷他们不搜出殷长安,可是,这可能吗?
但她不能主动说出不让他们搜的话来。
欲盖弥彰,反而引人注目。
“这里是司青衡的大本营,要是耽误了时间,被发现,谁都走不了。”
刘三儿表情严肃,率先垂范,先是把床底、衣柜都检查了一遍,又顺手打开木箱,草草看了几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往里摸了摸。
殷思婷瞬间忘记了怎么呼吸。
浑身的血都凝滞了。
更害怕的是躲在箱子里的殷长安。
箱子上有细细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部分画面。
他看见一双腿越走越近,钉在箱子前面,不动了。他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生怕自己哭出声。
他想救娘,但什么都做不了。
刘三儿只稍微在箱子前停了一瞬,并无任何异样,又迈向了下一个地方,四处搜寻,最后拿着殷思婷的珠宝盒,和其他几个人分了。
那几人脸上都露出了满意之色。
殷思婷安安静静与他们一同离开,临走时,还带上了门。
殷长安这才敢放任自己的眼泪流出,但同样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爹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又该怎么办。
他心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仇恨,恨不得冲上去撕破那些人的喉咙。
头昏昏沉沉,胸中却像有人倒灌了一桶滚烫的岩浆,他在木箱里无声哭泣,意识渐渐迷蒙。
再醒过来时,已是晚上。
他听见有人在屋里走动,还有人汇报的声音。
“保护大少夫人的人都死了。”
“大少夫人也被掳走,下落不明。”
“小少爷好像也……”
那个声音殷长安没有听过,他浑身发麻,痛得厉害,依然不敢发出声音。
“嗯。”司青颜应了一声,正思索着怎么救回殷思婷。
“三叔!”
木箱中突然爆出一阵哭声。
刚开始还是呜咽,很快就变成了号啕大哭。
“三叔,娘被坏人抓走了。”
司青颜打开木箱,见里面蜷缩着一个纤瘦的孩子,脸色发青,哭得喘不过气来,连忙将他抱出来。
“三叔,我怕……”
殷长安死死抓着司青颜的衣襟,泪珠大滴大滴滚落。
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殷思婷会是什么结局。
“我会让人救她,你不要怕。”
司青颜一摸他的额头,仍然烫得厉害。防空洞位于地底,过于阴冷,如今为安全计,也只能把他安置在那里。
第116章 万死不辞
殷思婷跟着刘三儿坐上一辆汽车,后来被蒙上眼睛,堵上嘴。过程中不乏有趁机揩油的,但刘三儿说,在东方,这对女性而言很重要,如果她丧失贞洁,她的丈夫就会把她抛弃,那时殷思婷就会失去价值,这才令殷思婷逃过一劫。
刘三儿说不清自己是因为讨厌别人欺负女人,还是因为殷思婷曾经在他饥寒交迫、抠砖缝里的饼渣吃时,取下耳边的珍珠耳环抛向他。
她那时还小,一派天真无邪模样,因那只珍珠耳环,还挨了殷大少爷一声训斥。隐约记得是,翠翠,你管那腌臜玩意儿作什么。
她一定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耳环刘三儿没舍得当掉。
每次看见殷思婷,刘三儿都会想起自己的姐姐。她原先在家时名叫招弟,后来找不见了,毕竟天下叫招弟的女孩儿那么多。
姐弟俩失散多年,再认出来时,已是物是人非。后来刘三儿才明白,招弟不是走丢了,是被家里人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她正是那个卖古董给日本人的刘太太。东北沦陷后,宛城很抵制日本人,他姐姐没生孩子,被夫家赶出去,糟人欺辱,被刘三儿捡回去,没几天就匆匆病逝了。
她们身上无疑有种相似的特质。
大抵是新旧交织的特殊美,而且,永远都保留着旧时代的烙印,无法彻底脱离出去。
以前刘三儿卑躬屈膝,见人三分笑,无利不起早,勉勉强强能糊口饭吃,偶尔还能去瑞源楼吃顿饭,自从姐姐死后,仿佛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也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天下苍生何其多,浮生一微蝼,尽绵薄之力,足矣。
殷思婷不是不害怕,但一滴泪也没流。没人说话,她在等结局。
会被逼问情报吗?一问三不知。
会被拿去威胁司青衡吗?竟有些好笑。
殷思婷后来被扛了起来,姿势很不舒服,似乎是在走什么不好走的路,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她听见几人在用日语谈话,说着候补兵力即将到位,什么时候开始突袭宛城,还说里面谁是自己人,可以接应。
没人想到司青衡深居简出、久居宅邸里的夫人精通日语,便没人防着她。
那些人谈完,一人扯下了她的眼罩。
一时间有些惊艳。
从来没有人亏待她。
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大家小姐,如明珠般温润明亮。即使最近她因为担忧孩子而瘦了很多,也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添了一些羸弱纤细的风情。而恰好,日本人喜欢这种味道。
精致,忧郁,脆弱易逝,像樱花一样的女子。
“东方的女人和瓷器、和艺术品一样美好。”
一个中年男人双目放光,惊叹道。
“但是也很脆弱。”另一个男人挑起殷思婷的下巴,轻轻摩挲,说话的同时,力道不自觉加重,眼神也炽热了许多。
“一想到她是司的夫人,就觉得很不一样。”
“请不要对她动手,司是一位痴情的人,只有这一位夫人,如果留下什么痕迹,她就是不洁的物品,不再珍贵。”其中稍显年轻的男人动作优雅斯文,戴着眼镜,看起来细致而有耐心。
抬着殷思婷下巴的那人便突然不耐烦起来,猛然把殷思婷往后一掼,令她跌倒在地。
“她没有哭闹,尖叫,很不一样。”
“她是司的夫人。”
殷思婷并没有说话,只垂头缩在一边,看起来很害怕,但在努力镇定,那个样子,的确有些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