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的未来就是死局。”赛特的回答也毫不客气,“如果上一次该隐所言不假,那么他从到这里以来就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你不尽早解决他,就是给了他纵容本性、失去底线的机会。”
亚伯被他说得两眼通红:“你这是没有缘由的猜测!”
“我说的是必将发生的事实。”
屋里一片死寂。
“成为异常者不是他自己选的路。”最终,亚伯虚弱地分辩道。
“但是木已成舟。”赛特爱莫能助地摊手,“接受现实吧,亚伯。”
“你怎么证明自己的举动就是正确的,赛特?”亚伯问他。
少年人微微笑了:“贝里殿下的事迹还传颂一天,我就是他的代言者、荣耀的见证者。”
“那么没有传奇事迹的普通人呢?他们该怎样证明?”
“只有他们所爱之人的记忆能够证明。”赛特的声音显出怜悯,“可一旦那些脆弱的记忆与死亡一齐消逝,他们就再也没法证明了。”
亚伯仰脸望着天花板,半晌,喃喃道:“真是悲哀。”
“是啊,无法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最悲哀不过了。”赛特轻敲手背,“不过也别提这么远的事情,亚伯。你所爱的人又在哪里,谁来为你证明过去呢?”
思绪空茫,万物混沌。
有人问:你所爱的人在哪里呢?
亚伯觉得万分委屈。
他连自己的过去都想不起来,又谈什么爱恨情仇?
整个世界只有该隐一个同伴可供凭依罢了。
该隐。
亚伯想着这个短促的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该隐的那首短歌——
忏悔有路,天堂无门;阳光烈狱,向死而生。
该隐应该是想忏悔的。
他想赎罪——向已死的受害者赎罪。
如果那受害者看见他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原谅他。
亚伯又想起在蛾摩拉的地牢里,对方那赤红的瞳孔在烛灯的光焰里流转着微光,宛如一对晶莹的红宝石。
他描述自己的过去之时,模样乖巧而温和,似乎确实为了以往的罪过而大幅地改变了自身的性格。
亚伯替该隐祝福——如果他真的能有一个赎罪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自己呢?
亚伯想。
我做过什么错事吗?不然为什么一次次在这种怪异的城市间穿行,接受死亡、奔逃和击打的折磨?
脑中空空。
亚伯迷茫地想。
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记忆确实是一种脆弱的东西。
那么这座城市呢?城市本身哪里问题?
贝里殿下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偏将自己和该隐放到了对立面上?
我不会出手伤害该隐。我们彼此用死亡换得了脱离蛾摩拉的生机。
如果贝里殿下的目的是让我们自相残杀,那他要失望了。
我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随波逐流,所知所见的一座座城市也处处透着诡异——这绝不是我最终安身立命之地。
信任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仅存的东西,像一条线似的,一头牵在自己手上,另一头牵在该隐手上。
如果对方没有提前放手,我必以同等的信任回报他。
没有了格塔,守卫队前来探望的频率明显低了许多。不过亚伯并不在意:这种时候,守在格塔身边等他康复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现在终日困在城里,屋子都有庇护之力,又何必担心安危?唯一让他挂心的是上一次在梦境里看见该隐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每每回忆起来,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该隐那种崩溃的状态着实把他吓到了。
但是此后的几日,他再没梦见该隐,也不知道那梦境到底是不是“现实”。但那种诡异的预兆感死死压在亚伯的心头,让他好几天没睡好觉。
站在日光明朗的院子里,亚伯闭上眼睛,任由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脸颊和发顶,静默地感受着其中的温热与宽宏。
脑中一片纷杂,却捉不住其中的片段。
无数思绪从罅隙间不受控地溜走,这种失控感让亚伯微微皱起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烈的恐慌席卷他的脑海。
亚伯猛地睁开眼睛。
雨水的湿润气息裹挟着凉风从城外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
赛特凝视着窗外风雨欲来的漆黑天色,手中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深褐色的咖啡。
通报者顾不得礼节,推门而入:“阁下,异常者突然攻进来了!”
“往外来者暂住的区域去的?”
赛特的描述过于精准,通报者不由得有些惊奇:“正是这样,阁下。”
赛特的语气不慌不忙:“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乌云从东边飘来了,不过雨势不大。”
“城西的麦田呢?”
“麦田那一块似乎没有下雨。”
“我知道了。”赛特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外来者吧,他恐怕撑不了太久。”
“好的,阁下。”
前面的人脚步匆匆地先出了屋子。
赛特回头望了一眼红砖墙上的黑白画。
他举起了自己的咖啡勺。
深褐色的液体滴落在咖啡杯里,将先前搅起的涟漪撞碎。
勺子对准了画作,微微一转。
左白右黑的画作自发旋转起来。
九十度。
一百八十度。
左黑右白。
赛特满意地点点头,将勺子重新推进咖啡杯里。
该隐脚尖一勾,手上的锁链向下坠落时,只在地上拍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梅里亚呆呆地站在一旁,神色恍然,显然还沉浸在该隐制造出的幻象之中。
不过那些都不是重点了。
该隐分明听见了亚伯的喃喃自语。
他此刻身处异常者聚落的地下,无论怎么想,“听见亚伯”这事也有点太离奇了。
可他真的听到了。
该隐屏息,试探着倾听其中的细节。
一声压低了嗓子的吼叫。
衣料摩擦。
皮肤接触硬质平面,大概是地面。
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该隐的脑海里。
风声。
脚步,步伐凌乱。
一声压抑的低呼。
该隐猛地察觉了异常。
但是太迟了——
“死吧!”
有人低吼一声,声音骤然变大。
该隐想起了梅里亚所说的“预言”。
“清除”?
他们的清除目标难道是亚伯?!
脑中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几乎压倒了该隐其他所有的感知系统。
他翻身从所在的草垛上跃下,撞开地下室的木板门,向着城里奔去,完全顾不得披上黑袍。
赛特赶到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已开始对亚伯做紧急处理,满地的血液把翠绿的草坪染得一片斑驳。
有那么一瞬间,赛特感受到了心悸:“亚伯?亚伯?”
亚伯的脖颈上同格塔一样,缠了厚厚一层白纱,此刻虚弱地垂首,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赛特转头去问一旁的医师。
“脖颈上有撕裂出血,所幸异常者没有用武器,所以不算太严重。”医师尽责地汇报,“但是现在有不正常的发热和抽搐,我想他这是感染了和格塔阁下一样的毒素了。”
“怎么解?”
“城里人我们还能试试贝里殿下的祝福,城外人没有接触过贝里殿下,估计承受不住。”
“没有其他方法了?”
“您可以这么说,没有其他稳妥的方案了。我们现在还是先把他送进室内,再观察……”
外围又传来一片骚动。
“异常者!”有人尖叫。
一个影子落到赛特的身边——准确来说,是亚伯的身边。
一个小护士转身就跑,激起一片溃逃之势。守在外围的士兵立刻举着□□攻进来,却被赛特抬手劝退了。
代言者仰脸,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的稀薄云层,又满不在乎地蹲下身。
该隐原本正在检查亚伯的身体,留意到赛特的动作,立刻将亚伯拥进怀里,警醒地打量着对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贝里殿下的代言者。”赛特自我介绍道。
“为什么针对我?”
“我什么时候针对你了?”赛特迷惑地问。
该隐不想和他废话,转而又去查看亚伯的伤势。
“皮外伤。”赛特在一旁开口。
该隐用余光斜了他一眼。
“但如果你不尽快把他送出白夜之城,他恐怕熬不过今天。”
“怎么回事?”
“异常者的牙齿里藏了东西。”赛特指指自己的牙齿,“幸好城里的防护工作做得好,没让他完全得逞,只是有一部分毒素渗进去了。亚伯不属于这里,根本抵抗不了这里的病毒,最多一天,最短半天,他就又要承受一次死亡的苦楚了。”
又。
“你的所言没有谎言?”该隐问他。
他的表情很严肃。
赛特笑了,但语气也很严肃:“我所言者,是真话亦是全部的真话。”
“谁想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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