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从筷笼里抽了一双筷子,夹了一个白滚滚的包子,放到萧子君的碗里,又给自己夹了一个,一口咬下去,薄皮撕开,鲜咸的汤汁灌进嘴里,里面是白嫩的葱花豆腐。
方远撇撇嘴,是萧子君最喜欢吃,也是他最不喜欢的豆腐馅。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包子扔碗里,小二就端着一屉刚出锅的包子过来:“客官,鲜笋肉包,您慢用。”
一个笼屉上五个小包子,个个雪白饱满,包子褶上浸出红油,露出一点嫩笋,蘸碟里是陈醋加了炒熟的干红椒末,闻着又酸又呛,全是方远爱吃的。
“把你手里的包子吃完,别挑食。”萧子君看出了他那点小心思,对着方远说道。
方远愤愤地吃着手里的豆腐包,感觉味道如同嚼蜡。小二端了三碗白粥来,软糯的白米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方远低头啜了口粥,开口问道:“咱们这次来云村做什么?”
“钱家老爷疯了,有人修书到萧山,说是可能和四年前的事有关。”宣闻说道。
四年前,方远十二岁,是江北经商户家的公子,说不上家财万贯,也算是富庶人家,也正是那年他家中变故,辗转了近一年才来到萧山。
所以宣闻说的事,方远是一概不知的,萧子君从前也没跟他提起过。越是这样,方远就越是好奇,他脖子伸的老长,问道:“四年前,钱家出了什么事?”
萧子君见他都要起飞了,瞪了他一眼:“坐好,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方远不好意思地一笑,转头招呼道:“小二,上壶茶。”
小二拎了一壶茶来,方远给萧子君倒了一杯推过去:“师尊喝茶。”
“四年前,钱老爷的孙子得了一场大病,他家来了一个修士,修士出了个馊主意,把其他孩子的魂换给了钱家孩子,后来术法被破除了,孩子死了。”萧子君品了口茶,抬眼一看,自己两个徒弟正盯着自己。
“看什么?我脸上有字?”
方远道:“没有。这就没了?”
“没了,你还想听什么?”
“具体一点呢,讲故事会不会啊,师尊。”
萧子君说道:“不会。让你师兄讲,当年他也在。”
“好吧好吧,我来讲。”宣闻觉得以萧子君的说话水平,能把一件事总结的有因有果有过程已经很不错了,甚至用了“馊主意”这个词,看来当年那件事也确实让他气的不轻。
宣闻道:“那是我第一次跟师尊下山,就碰到这个棘手的事情。当年的云村比现在治安可差的远了,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不敢出门。我记得那阵子经常下雨……”
第5章 无厌
飘雨时候的云村比平时水汽大,起的雾气也更大,甚至到了夜里,会升起一团一团的雾来,街上的灯笼一照,影影绰绰的,有些吓人。
钱家此刻却是家门大开,几个侍女下人顶着雨跑了出去,在街上挨家挨户的敲着医馆的门。
“赵郎中,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家小少爷吧。多少钱我们老爷都给!您开开门!求您开开门啊!”
雨夜里,强有劲的手拍在木板门上,不知道拍了多久,雨水打在手背上,身上,那个下人冻的瑟瑟发抖,指甲和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色。甚至到了后来,他已经跪伏在赵家医馆的门口了,回应他的除了秋后的雨水,再没有其他。
就在他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医馆的门哗啦一下开了。他惊喜上前:“赵郎中……”
出来的不是赵郎中,而是他的妻子,四十多岁,体型有些微胖,却是生的珠圆玉润的,保养的很好。她一脸的戾气,抬脚对着下人的大腿就是一脚,踢得他踉跄好几步。
“大半夜的鬼嚎什么?云村现在这么不太平,谁敢半夜出门?赶紧滚。”
那人又上前来,一时心急握住了钱夫人的左手腕,哀声道:“夫人,求您给赵郎中说一下,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冰凉的雨水沾到赵夫人的玉臂上,激的她啊的叫了一声,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放开你的脏手,什么一条人命,谁知道他得的是什么怪病,天皇老子来了都不一定治得了,你们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赶紧准备后事!”
赵夫人说完,木板门又狠狠的关上,雨越下越大,那个下人只能肿着一张脸,一瘸一拐的回去。
到了钱家大门口,钱老爷在门口踱步,钱老爷前几日刚过了七十大寿,来往的宾客都说他面色红润,精神头好,绝对能寿比南山。这才短短几天,钱老爷几乎消瘦下去,脸上的灰败感遮也遮不住。
见最后一个下人回来,他顾不得打伞,冲下台阶去,颤抖着手问:“怎样?”
下人低着头,摇了摇,半晌说道:“老爷,赵郎中……不肯来。”
赵郎中是村上医术最好的郎中,他要是也不肯来,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钱老爷身形晃了晃,下人扶住他,他那双苍老的手无力地摆了摆,拄着拐杖缓缓地朝屋里走。刚上了台阶,一个侍女慌慌张张跑来,带着哭腔:“老爷,小少爷他……不行了……”
钱老爷火急火燎的进屋,床榻上钱泯面色发青,浑身发抖,早就是不省人事,靠着一口气撑着。钱老爷气的拐杖拄地:“都愣着干什么!再去找郎中,我要救他……救救我孙子……”说到难受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娃娃,一股哽咽涌上喉头。
“老爷……”
“郎中不来,那就去找人做法!去找!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让他死……”
瓢泼大雨砸在地上,天地相连,串成了一张水网,没有人动作,只有静默和偶尔的抽泣。
“老爷……”这一声老爷带着颤音,如同一张催命符直接击垮钱家老爷,他靠在门框上,仰着头止不住大喊:“为什么!为什么啊!!”
倾盆大雨后的云村第一次见了太阳,阳光穿透盈盈绕绕的雾气,却照不进钱家大门。
钱家上上下下白衣素裹,小娃娃已经梳妆好了,躺在为他特制的木棺里,今日守灵一天,明日便要将他下葬,归尘归土。
是夜,钱府门前的白灯笼被风吹的忽闪了几下,几个守灵的侍女原本昏昏欲睡,被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惊,都醒了个七七八八。
烛火还在烧着,蜡泪顺着烛身滴下,堆积在托盘上又凝固成蜡。外面忽然大风四起,吹的灵堂上纸钱和烟灰纷飞,一个侍女起身准备把门掩上一点,就听到由远及近的摇铃声伴着脚步声,哒,哒。过了一会听到有人吟唱:云烟古村道人家,一府一灯一炬蜡,众生不知心中恨,取一魂来亡一人。
声音清澈哀婉,穿破黑夜里的长风,传入钱府每个人的耳里。
铃声越来越近,可以听到他每走一步,铃铛就会响三次。
吟唱声还在继续,三遍过耳,脚步声停,摇铃声止,等钱府众人回过神来,那人已经站在了屋外。
钱老爷抬头一看,那人一袭月白色袍子,腰间挂了一串三响铃,面相清秀,像是个修仙的道长。
“你是?”
“我来救命。”
钱老爷先是疑惑,然后双瞳一亮,立即让了一条路出来。那人踏进屋子,腰间的铃随着身体的动作叮铃叮铃的响,走到小娃娃的木棺旁,他神情淡淡的,转过头说:“拿一碗清水来。”
侍女赶紧端了碗清水,递到他手里,他燃了一张符,就在符要燃尽的时候放入水里,化成了一碗符水,接着如法炮制,在同一碗清水里燃了十张符。
符水里沉淀了符灰,他又将符水倒进手里,滤出泡软的符灰,拿手蘸了,在小娃娃的额头涂了一横,从头顶一路向下,经过鼻梁、嘴唇直到下巴画了一竖。
他勾了勾唇,笑的很淡,缓缓说:“醒来。”
等他说完,木棺里的小娃娃竟睁开了眼。
众人皆是一喜。钱老爷趴在棺上,伸手去摸里面的人,可是他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空中,棺里的人睁着大眼睛,脸上是厚厚的□□胭脂,嘴唇上点了红——云村的入葬习俗,说是夭折的孩子年龄太小,不识路,将他们化妆成无常鬼的样子,到了地下自然会有人接走。
此时棺里的小人儿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前方看,不像是活人,倒真像个无常小鬼。
“道长……这……”钱老爷惦着他无处安放的手,面上又急又喜。
那道长转头笑了笑:“老爷别急,他只是醒了,还未真的活过来。”
“那,怎样能让他活过来?”
“换魂。”
钱家是做生意的,从未与修仙论道的人接触过,听到说要换魂,钱老爷登时吓得面色苍白,他环顾四周,侍女下人们与他对视一眼都赶紧低着头,没一个敢看他的。
“……钱家养你们,难道就没有一人愿意为钱家站出来吗?”钱老爷指着一干人,气的拿拐杖拄地。
“不。”道长开口说道,“这娃娃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倘若拿大人的魂换进去,这具身体定然不能支撑,所以要找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来换。”
“年龄相仿……”钱老爷喃喃,由喜转忧道:“云村偏远,这些年没人敢嫁过来,还有不少人带着全家迁离,村里能有一两对新婚小夫妻已经是不易,更别说三四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