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一听便不高兴了,当下瞪着眼眸回一句,“冷漠无情,众叛亲离!”
“嘶......”黎绍偏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白陌阡,抬手捏了捏白陌阡气鼓鼓的面颊,“兔儿胆子不小,学会顶嘴了。”
白陌阡冷哼一声,平生第一次将黎绍怼到哭笑不得,顿时觉着自己高大了不少,他扭头,躲开黎绍的手。
黎绍看着他耍性子,无奈浅笑。
青衫少年不再抽泣,他跪直身子,抬袖将眼角的泪珠擦拭去,朝黎绍郑重行了一礼,“先生再造之恩阿竹无以回报,阿竹甘愿自废这千年修为。”
话一说完,青衫少年咬了咬牙,神色一凛,抬手反掌朝自己面门拍去。
“哎,别——”白陌阡慌忙伸手去抓少年胳膊,怎料那青山少年还未修成人形,只是一团缭绕气息,白陌阡这么一抓,扑了个空。
“阿竹!”
白陌阡眼前一花,一阵风拂过,定睛再看,只见李客的魂魄抱住了青衫少年,他眼眸微闪,转头看向黎绍,后者的手里何时不知多了一把乌骨扇子,扇面打开,上题两字“了空”。
来得太迟,阿竹已经自散修为,青色身影在渐渐消失。李客轻抚阿竹的脸庞,“你这是干甚?”
“你还认得我?”阿竹浅笑,眼波流转,道不尽的缱绻温柔。
“认得,我在三生石旁等了你五世,怎会不认得你?”李客点头,抓着阿竹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再等等我。”阿竹抬手,食指点在李客眉心,一片青竹叶从他指尖滑落,他的身影消散在李客怀中。
你再等等我。
是无可奈何,也是生离死别。
李客从地上拾起那片青竹叶,竹叶儿似二月风细细裁出的一般,修长干净,浮起一层幽绿的光。
半晌,他才缓缓站起身,转身,朝黎绍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我投胎以后,那副骷髅便埋了罢,守在竹儿身边那么多年,这段姻缘该断了。”
白陌阡闻言,心猛地一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半晌,他哑着声音道:“长安府邸里的骷髅并不是你的父亲,那是你的尸骸,是不是?阿竹目不视物,耳不观心,他记不起你,认不出你,你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在府上日日夜夜守着他,守了......一千多年?”
李客笑了笑,他食指捏着竹叶轻轻抚摸,清凉的夜色中传来他平淡的声音,“做这些,我心甘情愿。”
晨光熹微,东方天际的启明星闪烁着微光,农家的鸡叫声传来,一轮红日慢慢升起。
于灿烂朝阳中,李客转身,朝白陌阡展眉一笑,“白公子,怜取眼前人。”
“什么?”白陌阡皱眉,他没有听懂,忙上前一步。
“去罢。”黎绍“刷”地合上折扇,抬手一掷,乌骨扇子正砸在李客胸口。
红日方升,满屋亮堂,清风微漾,又是新的一天。
黎绍伸了伸懒腰,他抬手轻按眉心,神色甚是倦懒,“真糟心,回房睡会。”正欲抬腿离开,衣袖却被垂手立在一旁的白陌阡伸手拽住。
白陌阡咬了咬薄唇,他沉默了一会抬眸问:“你等的人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屋子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半晌,黎绍轻笑一声,屈起食指敲了敲白陌阡的脑袋,“啧......大白天瞎说话。怜取眼前人怜取眼前人,你的眼前人在哪?我的眼前人又在哪?”说罢,从白陌阡手里将衣袖抽回,翩然离开。
白陌阡琢磨了一会,头皮炸开来,他转身追出去,推开黎绍房间的门。
黎绍刚将外衫褪下来,正在抬手解发,似珍珠般洁白牙齿咬着一截红绳,闻声转头看来。
白陌阡扶着门框,喘匀了气之后,指着自己问:“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对么?”
黎绍朝他弯眉一笑,甚是可惜地摇了摇头。
白陌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失落恍神之间,听黎绍道:“可算开窍了,傻兔子自己吃自己的醋,还吃的不亦乐乎、吃的心甘情愿。”
一朵烟花在白陌阡心头炸开来,他只觉眼前一片春暖花开,连带着身子都轻飘飘、暖洋洋了,三两步蹦跶到黎绍身边,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不早说!”
黎绍拉开绣被侧卧在床榻上,他掀起眼皮瞄了白陌阡一眼,“啧”了一声道:“你一天天都在心里乱想什么呢?年龄不大,心思还挺不单纯,谁告诉你我是身下承欢的那一个?”
此言一出,白陌阡臊了个大红脸,他在床边坐下来,拉了拉黎绍的衣袖,“咳......我那是被迷惑了。”
黎绍冷笑一声,“心无杂念怎会被妖物趁虚而入?”
白陌阡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甚是气馁道:“那你要怎样?我躺着不动,让你讨回来好么?好歹你也活了那么久,怎么还为指甲盖大的一点小事跟我置气?”
黎绍被白陌阡气笑了,他躺下来,拉过绣被盖上,翻身背对着白陌阡,“走开,别打扰我睡觉,陪你瞎折腾了一个晚上,困。”
“什么叫瞎折腾?”白陌阡顿时不高兴了,他呲了呲兔牙,扭头正欲去拍黎绍的肩膀,结果爪子还没挨着他的肩膀,便止住了。
三千青丝泼墨一般散在绣枕上,半截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在外头,黎绍眼睫微垂,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安宁。
白陌阡将手拿回来,拾起一缕墨发攥在手里。
黎绍这人心硬又冷漠,但他的头发却柔软得很,攥在手里就像是拢了一捧细沙,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指缝滑落。
鬼使神差地,白陌阡缓缓抬手,在墨发上印下了一吻,瞬时吞了满胸腔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就那么在黎绍床边坐了一会,白陌阡倦意袭来,他张口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眸,懒得不想起身回自己屋睡。
于是,白大爷很理直气壮地变回白兔子,灵活地钻到黎绍怀里,耳朵蹭了蹭他的脸颊,满意地阖眼睡去。
正睡得香,听得“哗啦”一声,微凉的水溅在白陌阡脸上,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小师弟,师父让咱们在水上打坐吐纳,你再这么睡,就要掉下去啦!”
一阵哄笑声传来,白陌阡眨了眨眼眸,他低头朝身下一看,之间自己正盘腿浮坐在一条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身子已经倾斜,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江水里,他顿时吓得连最后一点睡意都没了。
白陌阡忙默念一声口诀,稳住心神,堪堪护住下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又共情了。
这个共情的宿主太好吃懒做,他每次上身不是被师父罚跪,就是上树摘果子掉下来,白陌阡有些心酸。
此时正值处暑,头顶骄阳烤得人口干舌燥,脚下江水湍流不息,白陌阡撑了一会便浑身酸软、困乏无力,汗水滑进眼睛,酸涩得很,他又不能抬手去揉,只能半眯着眼眸,喉咙干涩吞咽一下都疼。
白陌阡感觉自己再打坐一会,就要被太阳烤化了,就在他东倒西歪的时候,脚下的江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一堵两丈高的水墙涌起来。他大惊,慌忙一个“鹞子翻身”躲开,气儿还没喘匀,一只淌着绿血的手从水墙里伸出来,直抓向他的咽喉。
“不好,是水妖!”
同门师兄弟中有人喊了一声,听得一身“刷啦”,众人纷纷拔剑,围成了一个圈。
白陌阡被一同门扯了一把,堪堪躲过水妖的袭击,那水妖一着没得手,吼叫了一声,朝他们扑来。
“傻愣着干甚!拔剑!”
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白陌阡甚是委屈,他也想拔剑,怎奈身体不是他自己的啊。
正埋怨着,一个有力的臂膀将他揽在怀里,白陌阡扭头一瞧,是黎绍。
黎绍左手搂着白陌阡,右手快速转动手腕,捏了个剑花朝水妖刺去,招招中的,眨眼间,水妖的胳膊便被黎绍扎了好几个窟窿。
年少时的黎绍意气风发,下手也挺狠,身上白色衣袍猎猎作响,他紧绷着脸色,眉心皱成“川”字,忽一收剑,重心下降,一脚踩在了水妖头顶。
那水妖也怪可怜,先是胳膊被人戳成了筛子,再是被人踩着脑袋强行往水里按,白陌阡抿了抿薄唇。
“绍儿,回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白陌阡忙回头去看,只见宽袖素袍,须发花白的师父站在岸边正朝黎绍招手。
黎绍恍若未闻,仍阴沉着脸不住地踩水妖,似乎还不解恨,他又上脚踢了好几下,这才一个纵身,搂着白陌阡回到岸上。
“师父。”黎绍双脚落地,他松开白陌阡,上前一步抱剑行礼。
“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为师唤你,你没听见么?”
声音很冷,白陌阡抬眸看了一眼,老人家似乎很生气。
黎绍抿了抿薄唇,他犹豫了一下道:“它差点伤了阿陌。”
白陌阡怔住了,他“倏”地抬头看向黎绍。
晚霞满天,金色夕阳落了黎绍满肩,白衣少年眉间带着淡淡的倔强,薄唇微抿,字句铿锵,他说——
它差点伤了阿陌。
阿陌是谁?
白陌阡踉跄几步,他低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来。
阿陌是我,阿陌就是白陌阡。
白陌阡在心底如是说着。
第26章 獠人
白陌阡上前一步,他伸手拽住黎绍的衣袖,头一回,眸子真真切切地落在黎绍身上,启唇,叫了黎绍一声“师兄”。
黎绍扭头,弯眉一笑。
白陌阡没忍住,伸手探向他眉宇间,指尖触到一丝温暖,他怔了怔,悠悠醒转。年少时黎绍的容颜与眼前熟睡的模样渐渐重叠,白陌阡眼眸微闪,凑上前窝在黎绍脖颈间蹭了蹭,呢喃了一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