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饮酒,而是以茶相替,手中托着一白玉茶盏,乍看间一时分不清是手腕更白还是美玉更润,一双黑眸低垂着,月色下长睫柔软,似是覆了雪。
他模样极美,只是众仙中除了鸿霄仙尊竟无一人敢正视他的面容,连身后跟着的两个弟子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萧无音略觉乏味,习惯了身旁惯常跟着个笑笑闹闹的谢灵徵,再带旁人,便有些索然无味。
执法天尊只一眼便明了他的心绪,笑着冲他抬了抬酒樽:“今个怎地不见你牵那只上蹿下跳的小猫儿来?”
萧无音略一举杯,应道:“劣徒无教,下界寻那些狐朋狗友去了。”
执法尊却不以为是,摇头道:“灵徵这孩子,天性淳然,对天地自然一率亲近,你也莫苛责他。”
萧无音不答,心中对鸿霄的评点却是有些不喜。
就在此时,忽地台下传来一阵喧哗。
众列仙宾抬眼望去,只听纱帐珠帘丁零当啷一阵响,守门的天兵呵斥了几声却未加阻拦,霎时酒浊之气涌至殿内,一个沾染半身污秽泥浆,手提渔网竹篮、乞儿模样的青年冲进席间。
群仙哗然,堂上一名仙师喊道:“这是何人?怎么把一乞丐给放了进来?”
坐于上首的执法尊却是微微一笑,瞧了眼萧无音冷如冰霜的脸色,和声道:“此言差矣,乞丐可上不来瑶台仙池。灵徵,你去哪里玩去了,怎么弄得跟个泥猴子似的?”
他此言一出,周遭便乱了套,萧无音身后的成灵器木灵犀面上无光、无地自容,只觉大师兄这一着行得实在不当,然而萧无音尚未发话,自然轮不到他二人多嘴。
谢灵徵虽身上邋遢,眉目间却依旧神采飞扬,他大步走到殿中,先朝萧无音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响头问候师尊,再朝着首座行礼见过鸿霄,继而抱了怀中竹篮,将那满捧飞龙花花瓣取出来,奉至瀛台山坐席之前,跪地朗声道:“师尊诞辰,灵徵本应备奉厚礼,只是小子贪图玩乐、无能无财,平日又疏于筹措,恰今夜偶经飞龙川,闻飞龙树百年来芳华初绽,便摘得其一,欲赠师尊聊表心意,祝师尊福运安康,仙寿绵泽!”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他身上虽脏,怀中那一捧花瓣却芬芳洁净、香气逼人,一眼便能认定是飞龙花无误。
诸仙面面相觑,齐齐变了颜色。
在座之人无不知晓这鬼族姻缘花是什么一个意向,那逸散开来的甜腻蜜香暗含了邀欢之请,相赠花瓣更有结缘定情之意。早些年间仙道有些小辈赶着时兴,偷摸给仙侣送一两飞龙花瓣用以作乐倒也罢了,只是何曾有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捧一袖淫花靡香在怀,又何曾有人敢将其赠给那诛魔成煞的瀛台仙君?
木灵犀一张脸吓得煞白,成灵器亦是咬牙切齿,堂下只有那执法尊鸿霄依旧不动声色,浅笑着指责萧无音道:“无音糊涂了,你再厌恶鬼道,这飞龙花的蕴意还是要教给徒弟的。”
萧无音未曾答话,就听谢灵徵接道:“禀仙尊,灵徵并非不解飞龙花之意。灵徵献上此花,只望与师尊缔灵契、结姻缘,享鱼水之欢,成结发之好。”
他吐字清晰,声音清朗,一字一顿说得不轻不重,大殿上却立时静下来,无人敢置一词。
瑶台殿一时间落针可闻。
连鸿霄脸上的笑意隐去些许——他本欲替谢灵徵解围,寻个台阶让他下了,只是未料得他竟如此直言坦荡,将这足以震惊仙界、骇人听闻的情意就这般轻飘飘地说出了口、落了地,覆水难收,连犹移也不曾多过半刻。
千百道目光顿时落到了萧无音身上,其中自是包括来自谢灵徵的视线,这首座弟子眼里较旁人多了几分殷切澄澈,清透得让人不忍辜负。
瀛台仙君静默片刻,依旧神色淡淡,只是握着茶盏的指尖似是微微一紧。
半晌,他终是将玉盏放在桌上,轻一拂袖,吩咐道:“徵儿醉了。灵器灵犀,扶你们师兄回瀛台山去歇息。”
大殿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灵徵却是微微一怔,他抬眼就见萧无音身后两人正欲走上前来挟他出去,不免头脑发热,醺意更甚,竟硬站在原地不肯挪步。
成灵器二人觑然,连忙对他连使数个眼色。他浑作不见,只觉胸中正是火烧火燎,一时分不清是酒气还是情欲,只道若再不做些什么,那澎湃的洪浪便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下去,狭小闷潮的胸腔即刻便要炸开。
他心道:师尊不想理我,还要令我称醉,我不如干脆顺了他的意思,醉得更彻底些。
这般一想,他蓦地发力,猛挣开箍着自己肩膀的二人,顺势纵身探向萧无音所坐桌前,松手将那满怀花瓣雪片似的洒落在案,紧接着整个人一跃而起,单膝跪坐在桌面上,把瓜果茶点撞了一地,俯下身,旁若无人地抱住了萧无音的肩膀,轻轻地吻上那两片微冷的嘴唇。
周遭传来杯碗落地之声,谢灵徵不听,亦有锋刃出鞘之声,他也不畏。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已跳出了胸膛,无数细小而欢愉的火苗捉住了他的三魂六魄,把他从头到脚浸在了情意的酒缸里。酸甜苦辣一俱灌入耳鼻,侵入脏器,使得他眼前绚烂得失却了色彩,唯剩下七个大字:
但愿长醉不复醒。
第10章 乘鹤去
五年前那场瑶台宴终是以诸宾悻悻而散收尾,自那日后,萧无音便对谢灵徵严厉有加。
瀛台仙君的心思寻常人琢磨不透,但谢灵徵看得出来,萧无音对他所做所为并无厌恶,既未如堂上众宾那般嫌恶不屑,也不曾像其他门人那般斥责他落了瀛台山的脸面。
萧仙君只是不解,他不懂那一腔汹涌热烈的心思,也难以理解那满心相依的欢喜,只认定自己的徒弟根基不稳,受了邪道蛊惑,误入了旁门而心存杂念,效仿鬼族妖人行事,不利修行,便存了心要把谢灵徵往正道上扭。
谢灵徵在人来人往的浮云顶跪了三天,萧无音先是问他知不知错,再问他悔不悔改,最后一日问他知不知羞。
他跪得笔直,声音坚定,他说:“我学不懂羞耻,师尊便不准我回家么?”
萧无音便罚他上通天竹思过,这一思就是半载,最终还是瀛台仙君拗不过他,亲自乘了碧霄负他下来。
那夜月色清明,他伏在萧无音背上,小声道:“礼法密如尘网,我只欲做网眼里那颗芝麻。”
萧无音叹:“你为何非得委屈自己?”
他笑答:“灵徵不嫌委屈,也不知羞耻。”
谢灵徵从梦里醒来,夜色同五载之前无疑,细柔的月光澄澈明净。
他微觉寒凉,支着身往窗外看去。
外头飘起了细雪。
每年瀛台山入冬的第一场雪,便是仙君萧无音的生辰当日,即便失了仙力不再耳聪目慧,那宴乐之声亦回荡山谷、萦绕耳边,谢灵徵能想象到不远处浮云顶上诸仙荟萃,众宾纷聚的热闹景象。
开宴之时,浮云顶上的天铜钟长鸣三声,第一声敬天地,第二声问天尊,第三声贺诞寿。这天铜钟声音亢亮,一旦鸣响,群山长应,全天庭皆可听闻,除非大喜大劫,一般轻易不动,而大喜,如仙君寿宴,便鸣三声;大劫,如魔族犯上,便鸣五声。
谢灵徵阖目沉思片刻,继而抬头望了窗外,碧霄正在上空盘旋,低头看去,雪竹林覆了薄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深不见底。
谢灵徵抿了抿唇,忽然纵身一跃,从竹屋窗口跳了出去,完好的左手攀住子母竹竹身,略有些吃力地吊着整个身子。
他未施仙术,碧霄亦未曾察觉,只是如此这具尚且带病的身子便愈发沉重,他的左手按在竹节处,不多时便见了血。
谢灵徵咬咬牙,双膝夹着竹身,令自己一点点往下滑去,他不敢低头看身下,只怕那苍茫雪海要将自己吞进去。
左足足踝伤口经了这一番磋磨又崩裂开去,他嗅到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不过数米他身上的陈伤又开始刺骨的疼,让他身形不稳。
他心道:我可不能摔死在这里。
这般想着他动作速度不减,任由斑斑血迹染红了白袍,硬生生往下挪了百余米,继而忽地听闻耳畔传来一声鹤唳,只见那碧霄自高空俯冲而下,向自己袭来。
“阿碧。”他喘着气,叫道,“你也要与我不便吗?”
碧霄在他周身徘徊数圈,发出一声长鸣。
谢灵徵勉力笑道:“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莫要劝我了。”
碧霄又叫了一声,拿朱顶去撞他的左手手腕,想让他坠身,便好背负他回那竹屋去。
谢灵徵却拿右手一挡,只一下,他右腕的伤便裂了开去。
他牢牢攀着竹身,不动分毫,倒是碧霄急了,围着他团团转了起来,他反而温言劝导:“你放心,是我自己发疯,仙君不会怪你的。”
碧霄轻叫一声。
谢灵徵不再搭理它,一点点往下攀去,又攀了逾百米,他身上已处处磨破了皮,只是他喘得厉害,再分不清自己是累还是痛了。额头上仍有些热度,脑海间时不时会闪过一片黑,他发觉自己这两天思及萧无音的次数少了,倒是开始追忆一些其余的东西,譬如年少时在落花小筑与身量不及他膝盖的木灵犀比剑,譬如行走天下、惩奸除恶那断时光,潇洒恣意间饮过的烈酒、交过的朋友,又譬如把酒谈天时一时醉意上头,与柳腰腰立下的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