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个时辰,门外又来了弟子。弟子来时江原正在打坐,听到开门的动静,不禁心想,难道又是云行?他动作这么快,已经把晗宝阁整理完了?但当他睁开眼,便发现不是。这个弟子衣着繁复,和云行简单的青衣流纱袍不同,一看就很上档次。
上档次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暴发户成沅君,一个是‘金枝玉叶’连照情。成沅君胆子再大也没脸大到在这里还安排手下,所以这回来的人应该是连照情派的。
“江师弟,连宗主有请。”
江原:“什么事?”
弟子恭恭敬敬:“江师弟随我来便是。”
江原就站起身。
既关他又找他,连照情很闲?
连照情闲不闲,江原不知道,但就算是鸿门宴,江原也得去。他理理衣裳,跟弟子出门。走之前回头看了眼,心里还有点舍不得。这里才被他收拾妥当,连睡也未睡过,这么快就出去,不是白收拾了吗?如果白收拾了,不知道能不能问连照情要误工费。
那弟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江原。瞧着文静寡言,皮肤白皙,又身着青衣,身量挺拔,如同雨后翠竹,翠色若滴。这样的人,应当不是恶流之辈。他想到连照情召见这个青衣弟子的目的,心里不禁有惋惜也有好奇。
“这位师兄。”
突兀间江原开口。
弟子吓了一跳;“啊?”
江原略略扭头:“你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已命不久矣。”
弟子顿时大窘。
“你看得见?”
江原道:“看不见大约就需要你牵着我走了。”
弟子一想也是,这人虽然眼上蒙纱,走起路来实在稳当,一点也不像个看不见路的瞎子。他心里实在好奇,既然江原开了口,便道:“你犯了什么事?”
犯事?
江原有些惊讶:“我不是立了功吗?”
他不惜以身犯险,拿雷劈了小蝴蝶,虽然不慎误伤了白晚楼,但谁知道白晚楼会突然抱过来。雷劈到白晚楼,也不是江原故意要这么做的。这如果算不上立功,应该也不算犯事吧?
弟子道:“不犯事你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哦这件事——
江原想了想,这得问连照情。
说到连照情,连照情既然把他放了出来,难道是想通了立功行赏?总不可能是让他给白晚楼治病,江原不是金非池,也不是孙玺,哪里会看病,还是疯病。
江原揣测着连照情的用意,便听弟子说:“前面是倚荷院,连宗主住的地方。”
说是倚荷院,这里却没有池塘,连支花都没有。原来是有的,很大一片,后来出了那探子的事,连照情不欲看这被采过的花,就叫人填了,种满了柳树。
每到春起,这里柳色青青,枝叶依依。
江原边走边想,人如其名,地如其人。
这地方果然和主人一样。
还挺好看。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
曼舞的柳枝突然就疯狂地抽打起来。
一不小心就能深可见骨。
弟子追上前来,道:“稍等。”
说着拿出一块令牌,上头灵纹转了一圈,如同涟漪散落,晕入有如墨泼的树干之中。方才还发疯的柳枝顿时散了力道,风一吹,好一出柔弱无骨。
江原:“……”
这地方果然和主人一样。
好看,但有病。
连照情住在这里,江原难免要想到白晚楼。白晚楼与晏齐他们虽为师兄弟,看着感情好像也不怎么好,十分寡淡。他说:“连宗主和白长老平时来往吗?”
“不来往。”弟子引着江原,拂过柳枝,自然道,“只有晏齐峰主偶尔会来岳仞峰。”但那也只是有事的时候,比如商量白晚楼的事。
“衡止真人呢?”江原问,“我听说,衡止真人终年呆在伏龙岭。”
“伏龙岭有许多妖兽,衡止真人负责看守。”
“一个人?”
“有弟子随侍身侧。”
“那白长老呢?”江原顺势问,“他也有弟子随侍身侧?”
弟子看了眼江原,没看出名堂。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江原绕了一圈,问了这么好几个人,就是为了开这最后一个口。
“白长老不是。”眼看拂过最后一根柳枝,前面掩在青翠中的就是飞檐楼角,连照情住的地方就要到了。弟子说,“在无情宗,只有白长老是一个人住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了江原一眼,笑了一下。
“说不定接下来就不是了。”
江原要迈进屋子的脚微微顿住。
传闻有言,白晚楼犯起失心病,六亲不认。曾经连照情给白晚楼派过三个人,都没有出云顶台。总归别人认为或是死了,或是失踪了。于是再没派过人,也再没人敢去。
江原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关于白晚楼的闲话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听也会听很多,倘若稍微留意一些,甚至能编个一整出的爱恨情仇,含连照情在内能有上下两册那种。
弟子现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门大开,人端坐,江原已经收不回脚。
他不用再揣测。
连照情已经就在眼前,撑着头,听见脚步声,便微微抬眼。他有些疲倦,故而姿态间带着慵懒,说实话这一眼是真的飞着风情——幸好江原瞎。
“你来了。”连照情偏头示意了一下,“进屋吧。”
连照情关着白晚楼。
连照情姿色艳丽不近女色。
连照情让他进屋——
江原莫名就扒住了门框,有些抗拒。
“连宗主。”他一脸正色,“我不是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问:请问江原说的‘这种人’,是哪种人?
小剧场:
入宗门时江原要过安检。
弟子拎着江原抖一抖——
“带危险物品吗?”
“没有。”
“脑袋扫描过了吗。”保安队长晏齐,“我看他思想很危险。”
第16章 太狠毒了
连照情还没能说第二句话,先听江原这么一扒拉,不由得一愣。
“哪种人。”
这么随口说了,却没耐心和江原磨叽。只道:“先进来。”
江原指尖抠着门框,略微有些纠结。
“亲疏有别——”
他这样委婉地暗示。
“……”
连照情想了很久,终于从江原的表情上捉摸到一丝端倪。
不是没人说过连照情闲话。连照情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世外之人。
无情宗建在岳仞峰,却是从红尘里摸爬打滚起来。因为他这幅对于男人而言稍显艳丽的容貌的缘故,有些八卦听了不要太多。
连照情和善道:“告诉本宗,你在想什么?”
四周变得渐冷的空气终于叫一种求生欲顺着江原的背脊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他站直了一些,谨慎道:“应该什么都没想?”
“那就好。”连照情收起笑,“本宗不过找你随便聊聊晚楼的事,你最好是空着脑袋进来,将本宗的话听进去后再出去。如果有些别的不该想的——你听过伏龙岭吗?”
伏龙岭,江原听过。白晚楼,江原更听过。
但哪怕下一秒连照情就要将他送到伏龙岭,去和妖兽虎蟒相伴,江原也没有动。他只是说:“清溪峰大师兄也和弟子说过伏龙岭,宗主知道为何提起吗?”
连照情道:“为何。”
“因为宗规。”江原看着连照情,一字一句道,“无情宗有宗规。”
凡入无情宗者,不可妄议一人。
这个人刚才就在连照情嘴里。
“如有违者,大鞭八十。”江原道,“连宗主就算不愿意关我,也不能这样设个圈套坑我。倘若我一时不察,踏进这门,听了这话,岂非就是违反了宗门规矩?”
他身娇体弱,八十大鞭打下来,是会死人的。
“……”
连照情先前只以为这是一个糊涂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倒错了酒,敬错了人。后来觉得这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挑衅,还叫成沅君难堪。
他曾和晏齐说,此人绣花枕头稻草芯。如今这一两句对话,倒要叫连照情重新评判一下此人。就算这个人是稻草芯,这根草,或许也是长在高山之巅,只有寥寥那么几根。
有趣,这一回,连照情是真的被江原勾起了兴趣。
连照情道:“你对本宗有怨气?”
江原道:“不敢。”
连照情冷笑一声。
人不进不退,话不卑不亢。
倒是看不出哪里不敢。
但连照情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过江原。
“你能牢记宗规,这很好。你不肯妄议,做的也很对。既然你眼不能明,口不能言,便只需要听本宗说。”连照情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当杂役。本宗破格收你入内宗,跟随本宗门下,习无情宗心法,悟无情宗剑意——随侍护山大长老身侧。”
随侍白晚楼身侧——
江原心头咚地跳了起来。
在无情宗,只有白长老一个人生活,但说不定接下来就不是了。弟子意味深长的话顿时浮上江原心头。他终于明白那个弟子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即将落入虎穴’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