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祭司医生对埃里克道:“孩子,受伤的身躯最容易被邪祟入侵,你必须要忏悔你所有的罪过,这是阻止病情进一步恶化的关键……”
埃里克说话已经很吃力了,祭司不得不弯下腰去倾听他的忏悔。
这位祭司是坊间风评最好的祭司医生,而他也果然不负盛名,虽然神情清冷,却对病人充满关怀。祭司一向喜洁,而平民则不同,每日只洗手脸,一周也未必洗一次澡……埃里克的身上有点臭烘烘的,但祭司并不介意,考虑到他的困难,甚至一只手握住埃里克的手,另一只手捻住琉璃珠祷告道:
“求神倾听我呼求,
因为我心满患难,
我的性命临阴间。
我和下坑者同列,
我被丢在死人间,
好像躺在坟墓里。
你放我于黑暗中,
你的愤怒压我身。
求神怜悯怜悯我,
因为我心投靠你。
我要投你翅膀下,
等到灾害都消去。
我必不怕那黑夜,
或是白日的飞箭;
不怕夜行的瘟疫,
或是午间的毒病。
神是我的避难所,
祸患必不挨近我。
神说:
因他专心地爱我,
我就要来搭救他。
因他虔诚告求我,
我就要来应允他。
我要使他享长寿,
将我神恩来显明。[1]”
他闭着眼睛,一脸虔诚,念完后睁开眼,看到埃里克正专注地看着他,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代你向神祷告,祈求福佑,并将它转送于你。你要时时在心中忏悔罪恶,向神祈祷,不要亲近地狱的魔鬼。记住,只有虔诚的祈祷才会使你获得救赎!”
埃里克睁大眼睛,点点头。
祭司医生又拿出一个银瓶,将圣水洒在埃里克的头顶,敬业、平等、充满爱心地完成了治疗。
他感到自己完成的是一项重要使命,因《圣书》中记载了许多圣子治病的事,而苏试的内心却充满了荒诞感。
祭司医生重新将圣水放回箱子里,提着医药箱站起来。苏试恭候门旁,等祭司走出后,才跟上去。
“祭司大人,我哥哥的伤势严重,我祈求您能给予他更多的扶助……”
祭司耐心地解释道:“他已经流过血,不适合放血治疗。”
“或许还有其他适合的方法?”
“《求神眷顾》是所有祈祷诗中最适合他病情的一首。”祭司的面色冷下来,嘴唇不悦地紧绷着——任何一个专业的人,都不会喜欢被门外汉指手画脚。
苏试道:“我的意思是,也许可以用一些浸透药水的绷带、涂抹伤口的药膏,或者划是用酒水泡过的刀划开肌肤流出淤血之类……”
“你是魔鬼吗?!你以为你质疑的是谁?是神的忠诚仆人!”
祭司面上露出愤怒的神情,几乎使他的面容扭曲,“你浪费了我的努力!你这样会让祈祷的效果荡然无存!”
苏试愕然片刻,立刻俯下身来,哀声道:
“祭司大人,您是圣洁的神使,为天神在人间播善的种,请告诉眼前这个愚人——我该怎么救我的哥哥!”
祭司宽宏地原谅了他,说道:“为他祈祷吧,孩子。”
苏试并非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得罪人,只是他对医学一无所知,本以为即使得不到实际的帮助,也能得些有用的信息。
苏试苦涩地道:“谢谢您,大人。”
他几乎感到自己也要像父亲一样认命了。
晚上,苏试做完午祷回来,去喂埃里克吃饭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无法进食了。
他的情况在明显的恶化:
“我的胸口很闷……”
“头很晕……”
他说。
母亲躲在后院里哭,而父亲垮着脸坐在餐桌边。苏试走下楼梯,跑出了屋子。
生命的流逝就像时间,不可阻挡,或者像静河,或者像洪流,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说——每个人都欠上帝一死,这么一想,埃里克的死亡,只是早晚的区别。巴鲁的感情不属于他,他从来都不曾试图去理解一个名之为“埃里克”的人物符号,他为什么感到无法接受,为什么要觉得悲伤?
因为他无法接受一个人因为一条狗被打死。
他不甘心世事如此。
中世纪的傍晚无比艳丽,晚霞浓重如血,苏试在夕阳中狂奔,钻进小巷里,踢开挡路的垃圾,直到来到一家小店前。
店门前挂着一个圆柱,涂着红白条纹,底下有一个小风车,风一吹,圆桶就慢悠悠地旋转起来[2],像是老旧的霓虹,在数个世纪以后,它将成为理发店招揽顾客的灯箱,但此时却代表着另一重含义——
红,代表鲜血;白,代表绷带。
这是外科医生常用的标志。
阿尔多-科波拉理发店。
苏试抬起头,看着眼前简陋的店面招牌。
由于触碰血液被宗教认为是不洁的,外科医生常常被内科医生所鄙夷,为了提高自身地位,普通外科医生开始不愿意做一些小手术。但“放血疗法”在中世纪十分流行,人们相信每年定期放几次血有益于健康……于是,理发师就开始兼职为顾客做“放血”小治疗。理发师医生的地位只会比一般外科医生更低下,他们的收费也相对便宜,因而受众相当广。后来,这些理发师医生逐渐为顾客提供灌肠、割痣、拔牙等等医疗事务,有些理发师医生还会经营公共浴场,以方便为顾客进行放血术。
——这也是为什么苏试一开始没有来找理发师医生的原因。
作为一个现代人,听中世纪的民众描述理发店副业,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想想看,在某些情况下,理发师一刀下去,顾客甚至会鲜血喷涌。
而且理发师医生虽有行业工会,但人员鱼龙混杂,他们的技艺主要靠实践获得,而也许他的一次伟大的实践经验是——从某人的脑子里取出“愚蠢之石”[3],你很难靠道听途说来判断某个理发师医生的真实水准。
但现在,苏试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他必须要尽快做出一个抉择——
让埃里克继续挨着,等待他的伤情恶化,期望着希望渺茫的自愈;
或者选择一个他所能找到的最靠谱的不靠谱的中世纪理发师,来冒险一试。
父亲不愿意冒险,他只愿意伸手去接递到眼前的好处。
“达克,送巴鲁去祭司学校吧,这个孩子很聪明呢。”
学成了固然很好,可是学不成呢?岂不是白白将钱打了水漂?于是,父亲认为,与其把钱花在这类无法确定一定会有好处的事情上,还不如拿这些钱买美味的葡萄酒,至少喝进胃里的美酒是实打实,百分百,一分钱也不会浪费的。做一件事情,本来是可以无限地去追求完美的过程,和最大的成果,但有的人,还没开始做,就已经把自己框死了。弹了十几年琴,父亲能看到自己的琴技比起早年更为熟练,但他永远也看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而改变。
对未来进行抉择的人将要面临失败的困境。
但不去抉择,人生就只能止步于此。
[1]改《圣经》诗篇
[2]真实情况是没有风车旋转,只是根固定棍子,然后有红白色带
[3]据说中世纪的人们相信智商低是因为脑子里有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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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道理适合的情形有些复杂,说的简单直白反而容易令人误解,应当表达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勉力凑合。
其实文中的祭司,有点自嘲的意思(笑
第十二章 :环钻术
“他头部血块淤结多的部位很不妙, ”阿尔多-科波拉在用探针检查埃里克的头部后,指着他前额靠后方说道, “博尔古少爷用刀柄击打的部位很有可能就是这里——就在卤门或临近的部位, 他现在出现头晕昏迷的症状,伤势恐怕比较严重。”
阿尔多-科波拉开始清理探针, 放回自己的理发师工具箱里,然后提着箱子站起来。
苏试的心悬起来:“科波拉先生,难道我的哥哥没救了吗?”
阿尔多-科波拉神情冷峻地道:“如果我要进一步检查他的伤势, 我就得把他的头皮从头骨上剥下来, 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那么我们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
苏试瞪大了眼睛——即使是作为一个现代人,阿尔多-科波拉的提议也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范畴。
就在这里, 进行手术?让伤口暴露在充满细菌的空气中?
苏试环顾着这个简陋的房间, 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人的头骨最为脆弱之处在于卤门, 这个部位即使伤情较轻, 也不容易治疗, 而且还很可能导致死亡。” 阿尔多-科波拉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这种反应, 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过多解释的打算, 只是冷淡地安慰道,“幸运的是,冬天遭受致命伤的人, 会比夏天死得慢。”
他这话说得十分冷淡, 很容易让关心病人的家属认为是一种诅咒或是冷嘲, 从而激怒对方。而据苏试了解,阿尔多-科波拉拥有一小批忠实到执着的顾客,但始终不曾位列鹿昂著名理发师医生的行列……他也许找到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