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通常不大知道剑门, 是因为里面的弟子不出世。这么些年来, 也就逍遥子带着个徒弟在外面招摇撞骗。但仔细想想,那可是一帮能用小灵地和剑阵压制住噬魂崖的人——倘或他们当真人畜无害,渺瀚岂会将剑门建在太华山之上。
晏不晓是不知道眼前这龙是谁, 但鸟他还是认得的。寒霜乌金铁够硬, 但不够大,容得下一只鸟, 但容不下一条龙。晏不晓看了又看,最后道:“胖鸟,这是你的朋友吗?”
“闻人兄弟呢?”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如果是你的朋友, 是不是也能说话?”
“如果能说话,可以让它变小一些吗?”晏不晓道, “我怕我的剑会断。”
——他好烦啊。傅怀仁怎么受得了的。根本没想到会在半空撞个正着的银龙也省得大家彼此尴尬,也不用晏不晓一边擦手心的汗一边试探了,直接了当开了口。
“断了不会叫傅老板买吗?”
正滔滔不绝以掩饰自己内心猜疑和紧张的晏不晓:“……”
“我已经欠他很多钱了。”然后话头戛然而止。
他沉默半晌, 崩溃了。
竟然真的是闻人的声音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公平竟然还叫他猜对了啊!他根本不想猜对的啊!所以连同一路除了胖鸡会说话之外,闻人竟然不是人吗!
晏不晓如此崩溃,银龙却反而大大方方,直接变成了人形,头一回,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是故意想吓晏不晓,但是既然已经被晏不晓看到了原身,又已被他猜疑,骗人是容庭芳懒得做的事。晏不晓得庆幸他在容庭芳心中的评判绝对没到需要灭口的程度。
剑阵之外狂风乱舞,清壁之内却是微风徐来,变成人的银龙眼眸盛星辰,氤氲似云海,白衣飘飘,足尖轻点,有如仙人降世——忽略他实际上很魔头的性格的话。就这么落在了晏不晓的长剑之上,抱着一只已经懒得开口说话的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道:“走吧。”
如同当初。
令晏不晓自己撞上来当了剑夫。
“……”
这种天下无人入眼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你不觉得该和我解释一下吗!
晏不晓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在盘旋要问,但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剑门的剑阵确实可以抵御一切侵袭,冰霜万里亦可成哉,可学了七八成——便难了。
不巧的是,晏不晓就只学了七八成。
听到碎裂声时,容庭芳抬头一望,果断趁剑阵尚在,一手晏不晓一手胖鸡,直接往就近之处——晏不晓冲出来的那地山壁飞去。就在他们钻进山洞那一瞬间,突破了剑阵的罡风志得意满有如排山倒海瞬息压倒而来——幸亏他们跑的快,不然大概能直接被拍到水底。
外头呼号之声听着十分渗人,晏不晓劫后余生又余生,一转头遇上容庭芳渗人的目光。
突然觉得刚出虎穴又进龙潭。
——还真的是龙。
容庭芳开始秋后算账:“你怎么会剑门的法阵。”
“……”
看吧,就被问了个正着。
晏不晓:“……我学的啊。”
“废话。”容庭芳眯起眼,“你师父是谁?”
“不知道。”晏不晓挠着脸,“他不让说。”
“……”容庭芳看着他,沉默了一瞬,忽然换了个问法,“那你是在哪座山里学的。”
晏不晓:“……”
太作弊了。
容庭芳道:“你师父不说他的名讳,但你这么大人了,应当知道他通常在哪里授课吧?”
晏不晓还在挣扎。
容庭芳却已经看透了一切:“好了,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
肯定是太华山。
“……也有许多地方吧。”晏不晓心虚道,“太华山那么大。”
容庭芳似笑非笑:“倘若教授你的人不是剑门中人,你何至于在万鹤山庄瞧见那剑门徒弟,便一把将人抓下来。难道不就是想知道,他的同门是否是你熟悉的人么?”他将晏不晓打量了一遍,方负手往来时山洞中迈步而去,“晏道长,你也早有猜测,只是未加证实吧。”
这山洞本来是没有路的,大约是硬被晏不晓用剑辟了一条路,一路坑洼。
胖鸡跟在容庭芳后头,悄悄问晏不晓:“你怎么不说话了。”
晏不晓苦笑道:“话都被说完了,我无话可说。”
胖鸡拍拍他,目露同情:“我懂你。”
这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深有体会。
晏不晓心思通透,但当然不是愚蠢之辈,相反他很聪明。天下剑术出谁家,太华山上万剑归冢,只有一个剑门堪称剑术顶端。晏不晓手持长剑横扫天下,也曾遇到过剑门弟子,却无任何剑门弟子前来叫阵争其名头,岂非不在常理之中?
剑门法门向来交好,若无这层关系,他的寒霜乌金剑,又是从何而来呢。
只是有些事,既然不知,便当作不知。
那日他抱过丹阳,感觉对方身上剑意通透纯粹,与他所习功法同出一辙,便再明了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小娃娃都能秉持剑理剑心,反过来教导他用剑之法,晏不晓想,怪不得师父不愿收他入门,看来,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是入不得剑门宗堂的。
但是——
晏不晓不服气道:“闻人兄弟还没解释过你非人的事!”倒反过来被白呛了一通。
简直岂有此理。
“解释什么?”容庭芳凉凉道,“你是看不起人,还是看不起妖,还是看不起我。”
“我——”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不是你们人常说的话么?”容庭芳摸着潮湿的山壁,漫不经心道,“你我点头之交,素不相识,又不曾问过我,难道我还非要跑到你面前说,看啊,我不是人,我变给你看。晏道长,你一个修道习剑之人,讲点道理罢。”
“我——”晏不晓哑口无言。
容庭芳看了他一眼:“你什么你,你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众生不平等?”
“……众生平等。”晏不晓终于闭了嘴,认了错,“是我不对。”
他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和容庭芳讲道理,不但不该讲,还试图怼回去。
眼见晏不晓怏怏认了怂,容庭芳这才勾起嘴角:“嗯,朋友一场,我原谅你。”
“……”
晏不晓觉得自己的心性又坚硬了许多,大约离超凡脱俗也不远了。
胖鸡除了安慰他,也只有安慰他。但是怎么安慰呢?
“气着气着,就习惯了。”它如此道,“他人挺好的,其实。”
晏不晓看着它。
大凤鸟被这么澄澈的目光一看,忽然就不确定起来。
“应该吧。”
它说。
毕竟还有点庆幸。
还好有晏不晓打岔,才叫它不用这么快面对容庭芳的质问。看到容庭芳是如何对待晏不晓的那几番不讲道理的言辞,余秋远心都凉了。如果他果真在容庭芳面前变回人身,估计会被骂得连祖凤都不认。
但这么想着的余秋远也没有认识到,和容庭芳对骂有什么错么?
他们是对手啊!
话又说回来。容庭芳打量着这里,瞧着是在走,却是一步三移。如今哪有之前连飞也飞不起来的虚弱,实力对于本就性格说一不二的容庭芳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速度如此之快,晏不晓不得不运起剑来方能跟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容庭芳道。
晏不晓道:“我来找你们。可是迷了路。”
容庭芳很奇怪:“迷路能迷到山中?”
晏不晓道:“是不夜明珠给我指的路。”说来,他想到在山中发现的洞穴。当即道,“这里还有一条路能出去。”说罢,便御剑在前替容庭芳引路。这里晏不晓已经开辟过一次,自然是熟门熟路。
大凤鸟飞起来跟在容庭芳身后,愈是离出去的机会近,它心口愈是愁闷。
大约半柱香时间,晏不晓停下来,眼前是山壁,已经走到了头,脚下却是一个大洞。这个洞是晏不晓打穿的。他率先跳了下去,容庭芳与胖鸡随后而至。
“我从外面发现那处山洞,一路走来,便至此地。”晏不晓轻巧地落地,抬头说道。
他的头顶——那处被他打穿的山壁,正是先前滴水的地方。
其实原本晏不晓心中想的是,既然有水,便有根源,这处山壁长了根须,会不会有草植?能在炼狱谷中生长的草植,恕他无知,晏不晓能想到的只有地火中的引绛草。如此,他会不会发现了引绛草的秘密,从而能取其根部将它带离地火,好为傅怀仁寻到一条生路?
想到这个可能性,晏不晓大喜,便也不管不顾,一招剑破过去,便将穹顶砸穿了一个洞。
结果愈往上水份愈多。
这一头撞死的毛病,倒是也和他的剑术一样,传承了剑门。晏不晓既然横了心要破一条路出来,便一定要做到,当下连连击破山壁,还真被他砸出一道天光。也因而救了龙凤一救。
说话间,容庭芳也看到了这里。不夜明珠一出,映照出青翠满地,繁花似锦。他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在了画中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