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远不会。
眼前这只凤灵虽然古老, 余秋远却是天凤, 天凤的血脉足以压制住应和的本能。他刚吞完两颗大转还灵丹,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此刻便要庆幸发枚金丹不在自己腹中, 若金丹在它腹中,该当完全复原,那如今尾巴也要更长一些, 翅膀也要更大一些。
那岂非就是个十足的凤凰模样?
一只上古凤灵尚引人贪婪追逐至此, 倘若一只鲜活灵动的凤凰就在眼前,眼下这万鹤山庄怕就要成逐猎的血肉战场。
狂风之中, 白式微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重重拍了拍白子鹤的肩,道:“好,好!”
白子鹤被他拍得一时有些莫名。
便听白式微道:“祖上凤灵逢运才现, 子鹤,你的血能将它召出来, 可见你与家主之位有缘,不枉老夫看重你一场。去吧,去做你应尽的事。白家祖先会保佑你, 老夫也会。”
保,保佑什么啊——
场中两只凤鸟,威压极重,头上插着翅翎的青年腿都软了,只想跪下来。
白子鹤硬着头皮走到场中,胖鸡忽然朝他看过来,一瞬间白子鹤仿佛看到了那只在熊熊大火中的大鸟,差点他的意识又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心里一抖,掐了自己一把方定了定神。镇定道:“江阳白鹤,请战——”
话在舌尖未能说完整,便见本栖在梧桐树上的凤灵忽地振翅而起,整只鸟如同浴火而出,朝着余秋远就尖鸣而来——胖鸡眼神一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不甘示弱,迎火而上!
“我听说,凤凰有涅槃。”
任下面斗得如何不可开交。
房顶上,逍遥子盘腿坐着,周身绕着诸多小剑,剑阵将热浪牢牢挡在圈外,只余一片清凉。剑门大徒弟坐在他腿间,两只小手摆得规规矩矩,发丝也未飘动半根,好学即问。
逍遥子道:“不错。”
丹阳道:“那凤凰岂非生生不灭?”
“也会。”逍遥子唔了一声,“涅槃实为新生,新生视为忘我。若它毫无杂念,天机所至,涅槃便是重生。”生来一切俱是重新开始,但换言之,与从前那只凤凰瞧着是同一只,却又不是同一只,与人的轮回没有什么分别。也有一种特殊情况。“若一只凤凰心有执念,心系过往,它的涅槃即为耗灵,寿命便有限。”
“何谓执念。既然明知向死而生,何不放下?”
“……”逍遥子捏捏徒弟小脸,“世间生灵之所以能修而为灵,缘在心念复杂。执念若能轻易放下,便不叫执念。有些事你明知道结果,也要去做。这就是人,有时候妖也会如此。阳阳还小,不明白这些。”
“……”丹阳确实不明白,他想了很久,说了一句,“既然心里想死,为什么要挣扎着去活。既然要活,为什么又肯去死。他们真烦。”
逍遥子一愣,随后笑出声来:“哈。对。他们哪有阳阳乖。”说罢摸了摸丹阳额间簇红的小火焰,十分怜爱。可是世间红尘多烦忧,不论是仙是妖亦或是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者,不在少数。为师者,既盼望他知红尘喜乐,又忧他陷俗世纷扰。实在是操碎一颗老父心。
幸得凤灵实力打了折扣,天凤又非完整体态,不然此处怕是一片火海。自古凤凰同族不相争,和则天下太平,争则百鸟落泪。容庭芳默然站在飓风之中,脚也没挪动半步。他仰着头,在空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属于他的那一只鸟。
胖鸡——它并不胖,体态修长,实为一只艳丽大鸟。其实容庭芳素日也是嘴上随便说说,真的叫他看来,自家的鸟肯定远胜那只凤灵不止半分的。龙都护犊子,容庭芳极护。
素日来似乎只会打滚的胖鸡一反常态,没有之前半分憨厚伶俐,凶狠如猛禽,它一爪钩下去,那只凤灵哀泣一声,随后更猛烈地反攻回来。
凤心相通,即便是被血祭困住的上古凤灵,余秋远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无可奈何和百年孤凉。同族折辱如此,天凤心之痛处,有如刀搅。白子鹤呆呆看着,只觉得面上一凉,伸手一摸,方知满脸是泪。他十分惊讶,又很困惑。
他为什么会落泪呢?
便在此时,却是身后一阵大力袭来,原来是白式微拉过他。
白子鹤惊讶道:“家——爷爷?”
白式微并未多话,二指并刀在他腕间一划。白子鹤手上一痛,鲜血便涌出来,汇聚成线,尽数滴落在那画中大鸟上。空中,凤灵身上红光大盛,叫声却更为痛苦,它力量一下强了许多,朝天凤冲撞过去,天凤竟一时不能抵抗,节节败退。
容庭芳蹙起眉头,以他的眼力,大可看出那凤灵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仗着一时血祭增强了力量,但这种方法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胖鸡败退于梧桐木上,好端端的树蹿起火焰,一下着了半天高。郝连凤心急,往前欲迈一步,却被苏玄机拦住。
“苏真人?”
苏玄机道:“你要做什么。”
郝连凤道:“阻止它们。”
“为何。”苏玄机不解道,“你看眼下诸位同盟可有伤到半分?”
郝连凤忽然一怔。他四下望去。宾客确未伤及半分,唯一遭殃的,也只是那棵梧桐木而已,唯一痛苦的,也只是那只因为血祭被困在这里的凤灵。可是凤灵不是活物,终将消散。而这里的人们,又何尝为了一只已死许久的凤凰,有半分心痛和不舍呢?他们神情漠然,不过是看一样死物,或是一桩新奇的猎物。
人与异族,终究是不能同心的。
“……”
郝连凤攥紧了拳头。
符云生担心地望着他:“师兄。”
容庭芳虽未出声,却一直紧紧盯着天上的战况,眼见胖鸡忽地往下一落,容庭芳眼神一动,脚尖刚往前踏了半步,却是一道声音传来,威严雄厚。
“站住!”
“……”
分明没有人说话,他却听到了胖鸡的声音。
“方才说过了,既是光明正大而来,便不能如宵小模样而去。”
梧桐树上的大鸟似有所感,目光如箭直射而来。竟叫容庭芳不自觉站住了脚。
便在此时,缠斗在一处的凤灵忽然变大身形,一口就将胖鸡吞了下去。晏不晓面露惊色,饶是苏玄机,也不禁心头大跳,情不自禁往前跨了两步。
只有白式微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一声:“好!”
说罢将画轴迅速展开,念起缚灵咒。展翅高飞的凤灵一声哀鸣,整只鸟化作金光,尽数被收进画中。白式微喜气洋洋,宽袖一振,画轴便已收在手中。
他盼望着的战局,定了。
有一件事,万鹤山庄从来没有撒谎。
当年,仍是四界混战之时,凤凰尚在人间,龙也披甲上阵。一只凤鸟在战场中不慎受了伤,垂垂落泪,低低哀鸣。白家先人确实救治了它,凤鸟欲偿恩情,便赐书卷典籍。凤凰所赐,可遇不可求。大约是这个报答太好,白家祖先如获至宝的同时——动了贪念。
他改主意了。
想要捉住它。
但是凤凰会飞,所以人们想了个办法,折了它的翅膀,圈在了金笼之内。
它赐予白家祖先养灵之术,成了驭灵的法术。
它留下秘书典籍,成了困住它的牢笼。
重伤的凤凰不甘受辱,强行涅槃而去,只留下两行血泪,凝结成了丹珠。强行涅槃,便是在自损元灵。凤凰没有能够新生,它的一抹凤灵被困在了丹珠里。
灵若成形,需血需肉还需骨。若要重唤凤灵,需得它当年血泪为引,再以灵力极强的灵禽为生祭。可惜那枚凤凰泣血而结的丹珠,竟被白家祖先扔给自己养的鹤吃了。想到这里白式微就觉得这人简直不知好歹。区区白鹤,岂能和凤凰相比较!简直有眼无珠!
这么多年了。白式微养了这么多年的灵鹤,也没能从中挑出一只灵力最强的祭品,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放任白子鹤云游四方,相信以他的眼光,足以挑选一只最为匹配的祭品。而当日在草丛中见到‘白子鹤’时,白式微就知道,他这么多年,终于是等到了。
无论是能夺取白子鹤意识的强大意志,亦或是能和白子鹤相契合的身躯,都是上等。再好不过。白式微打定主意,必然是要将此鸟手到擒来,天时地利又人和,岂非是天在应他?
此中缘由,终不能为外人道。
白子鹤尚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白式微却拍拍他的肩,赞叹道:“看来此局已定,凤灵已认你为主,子鹤,你做得很好。”言罢又朝容庭芳略带歉意道,“早前子鹤说小友的灵禽十分厉害,老夫便放心大胆任他去比。未曾料到输赢是如此收场,实在心中有愧。道友尽可挑我山庄灵鹤,以作补偿。”
一番话,既将容庭芳捧高了些,又暗示是你自己挑衅在先,最后放低姿态。在别人眼中,便是容庭芳不知天高地厚,率先要与万鹤山庄比试,那么如今落到败局,也不过如此。偏万鹤山庄还肯以灵鹤作赔,可见其大度仁厚。
万鹤山庄的灵鹤,可是十分难求的。
所有人都看向容庭芳,想看他什么表态。晏不晓忧心忡忡,握紧了剑。在他看来,心爱之物岂能是三两句便可以作赔打发的,白式微未免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