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鸡道:“既如此,傅老板寻尽天下名药,应该早就知道了。”
容庭芳点点头:“不错。他应当知道。”
可是知道也没有办法。
“地火生生不息,所以引绛草生命过短,根本无法活到开花那一天。它得开出花来,结出果实,才能以果实入肉,生根扎脉,成为支撑起将死之人新的筋脉。”但是引绛草虽毁于地火,却也生于地火。换个环境根本无法生存。取来它也会立即枯萎化灰,也不会等到它能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胖鸡听了半天:“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能。那你找这草又有什么用?”
“答应了别人的事,总要遵守承诺。”容庭芳舒展着身体,斜倚在水栏边,长长的头发落至栏外,一小截浸在水中,便有锦鲤过来轻轻触碰。他一动,便漾起波纹阵阵,游鱼四散而光。他道,“找我是找了,至于能不能用,怎么用,那是他的事。”
容庭芳挑挑眉:“你要是不敢去,我们也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胖鸡白了他一眼。“你随随便便将我推出去比试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用完就要扔,“天性凉薄。”
分明是含怨怼之意,容庭芳却不生气,闻声失笑。
“好好。但如今你因祸得福,平白得了人家凤灵修为,说不定品种都换了一个,难道没从中得到好处?”容庭芳道,“岂非就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
听上去是有这么些歪理。胖鸡没打算就品种问题和容庭芳深究。容庭芳说来头头是道,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但余秋远心底存着疑虑。炼狱谷既然如此难进,容庭芳又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须知婆娑罗的故事,余秋远纵使有所耳闻,也不过一知半解。
到底是过于久远,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
要说如何知道这么清楚——
倘若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了三年,每天面对焦黑炙热的岩石,生生不息的地火,无别处可去,他早就会无聊地发疯。就算是石头,也能数出不同的花样来。何况是生于地火中的花花草草。引绛草而已,容庭芳天天见着它生了败败了生,不知道多少回。
“如何知道——”容庭芳低低笑了两声,一拂宽袖,将胖鸡拢进臂弯之中。“这天下间,你若真想知道一件事,时时看着,日日惦记着,总也会什么都清楚的。”
怕只怕枉作有心人。
祠堂内,白子鹤站在一旁,上座是铁青着脸的白式微。
自白式微借口龙骨叫人盗走,他一路往祠堂而来——他也不得不来。傅怀仁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台阶,假称凤灵已归于祖祠,难道白式微就要当众打自己的脸?祠堂内灯火通明,外头是青天白日,里头却像是幽闭了上百年的牢笼。白子鹤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白式微冷静了一会儿,方道:“子鹤,你来。”
白子鹤应了声是,走上前去。
只走上前,忽然一道鞭影迎头罩下,正好打在他膝弯。白子鹤猝不及防,委身一跪。
家仆惊道:“家主!”只喊了一声,碍于白式微的威严,讷讷退下。
白子鹤道:“歧叔,我没事。”
歧叔——就是先前提议让白子鹤与容庭芳比试的那个,也是给容庭芳送大转还灵丹的那个人。他长年侍候于白式微身侧,白子鹤自年幼起就在他掌中照看长大,人非草木,总会生出一些感情。因而他不管怎样,都不想看到白子鹤受罚。听闻容庭芳与白子鹤交好,甚至他还挺高兴。倘若可以,白歧倒是希望他的少爷能离开家族的囚笼。
白式微冷着脸道:“你知道今日为何打你?”
白子鹤知道个屁,可是在白式微面前,你若反抗,更没有好果子吃。他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不管心里如何咬牙切齿,面上顺从白式微的话,低声道:“因为孙儿犯了错。”
白式微又道:“错在何处!”
白子鹤:“……”意思意思得了,还非要说个一二三出来,想打就打啊!
幸好白式微也并不是真的要问他。
白式微道:“昨日我与那个人做过约定。他若输了,按我白家家规,便要当众受噬骨鞭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没有输。你看错人在其一,引狼入室在其二,输了比试在其三。你说,这记鞭子,受得你实不实!”
——人是傅怀仁领着自己来的,比也是白式微自己提议说要比的。他分明在要比试前才知道这一回事,赶鸭子上架非得叫他祭个凤灵出来。狗屁的凤灵,还不如他往日驯的灵鹤来得有用。这会儿功夫全赖上他了!
腿间的鞭伤隐隐作痛,但白子鹤硬是咬牙忍下来。他道:“家主说的是。”
“老夫打你,该不该?”
“该!”
“好!白歧!”白式微道,“剩余八鞭,你来打!”
白歧惊道:“家主!”
“你再多废话一句,便多加一鞭!”
“我……”
白子鹤冷静道:“歧叔,无妨。是子鹤无用,叫万鹤山庄今日蒙羞。”
白歧:“……”
噬骨鞭刑,一鞭便可破皮肉,三鞭能见白骨。九鞭打完,白子鹤背上已隐隐现血,冷汗涔涔。如此说来,或许还能称是白式微好心,只叫有恻隐之心的白歧下手,倘若是白式微用上十分力,白子鹤眼下已然是废了。
九鞭毕,白式微这才站起来。
他走下去,亲自将白子鹤扶起来。
“鹤儿。”
难得叫得亲厚。
“祖父对你心寄厚望。你既然是万鹤山庄未来家主,凤灵在你手里被他人夺走,若不抢回来,叫万鹤山庄颜面何存。一个没有颜面任人奚落的万鹤山庄,往后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远远不止这区区九鞭之苦。你明不明白?”
他一番话,既痛心又恳切。白子鹤面上的冷汗流下来,定定看着白式微。道:“明白。”
白式微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老夫老了,白家就指望着你。子鹤,莫要叫老夫失望。”他伸手指去,上头数百排位,皆是白家先人。他们每一个,都为家族的荣耀和地位付出过许多精力。最上位的,便是当年第一个养出鹤灵的人。
“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祖先们也都看着你。”白式微语重心长道,“万鹤山庄自祖辈传承至今,多年的心血绝不能在你我手上毁于一旦。”
他言尽于此,拍拍白子鹤的肩。
“今夜便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想想。”
白式微手掌宽厚,落下有如山压。却在他将走之时,白子鹤忍不住喊道:“祖父。”
白式微站住脚。
白子鹤很少会叫他祖父,通常都很尊敬,唤他家主。
因为伤痛,白子鹤的冷汗从额间流下,沿着脸庞滑进衣领,在晕黄的灯火下,像是落下的泪珠。他头虽未回,却道:“孙儿只还有一个问题。”
白式微道:“何事。”
白子鹤道:“孙儿自出生,吃在万鹤山庄,住在万鹤山庄,受万鹤山庄养育恩情,亦愿为山庄赴汤蹈火至今,但——到底是不是白家的子孙?”
白式微曾有两个儿子,大约是因为祖上德没积够,或是白式微子孙运不好,两个儿子均早早逝去。他又有一个女儿,却随外人走了,生下一个外孙,还留在小蓬莱当了苏玄机手下的峰主,从不认祖归宗。
那么他白子鹤,被冠以白姓子鹤之名,究竟是何人所出。幼年时,总有些外亲嘲笑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白歧虽然管教了他们,白子鹤心里,却也一直存有这个疑问。
他若是白家子孙,为何没有父母。他若不是,白式微又为何愿意叫他当家主。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见凤灵,却独独在他继任家主时要召唤凤灵。为什么又要说他‘生而逢时’,将素来不愿脱手的大权交管于他。
白子鹤跪在那里,背却挺得笔直。
他这么多年,既困惑又不甘,既窃喜又彷徨。如今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之下,终于将这句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了谁。
这本该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白式微却久久不作声。白子鹤心里越等越凉。直到白式微道:“不论你是谁,眼下你冠白姓名子鹤。生在白家,养育在白家,一生,就都将贡献给白家。万鹤山庄,伊始因鹤而兴,便不能因鹤而亡。明白了没有?”
白子鹤:“……”在白式微回答之前,他想过,就算他是个孤儿,或许仍算是白式微的子孙。再不承认,他也有个亲缘,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如今心中那一丝希望终于也破灭了。
也许在一个有着百年荣耀的家族之中,地位声名远比亲缘子嗣来得重要。
如若不然,萧家的小儿子,也不会刚出生就被送走,就因为是同外头女子所生,免得污了萧家名誉。那么小的孩子,还不足月,听说是扔到了深山老林里,连猎人都搜寻不至的地方。大约早已葬身狼腹。
那么厉家呢,生母非人的厉姜,似乎也不怎么好过。所幸他后来拿了权,既然家中欺辱他母亲,厉姜干脆就带着所有人投靠了魔界——他们这些清高的人所不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