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念着他们是长辈,多少存了三分敬意留了面子不去驳斥,一些冠冕堂皇的训斥听听也就罢了,不去当回事就好。可如今不太平,谁都忙着想如何尽快结束北边的战事,这个时候若是族中有人要搞些什么幺蛾子,那他倒也不介意真的动一动筋骨。
苏念雪明白他的意思,她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为不相干的人动气可太不值得了。”他拍了拍袍子起身,“收拾一下吧,来时阿爹说了,他跟荆楚那边的意思都是尽早动身免生枝节,明日这个时候我让人来接你们,如何?”
“好,辛苦世子哥走这一趟了。”
木门被轻轻合上,屋檐挂着的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
晴岚背靠在门上,歪了下脑袋唤道:“阿雪。”
“嗯?”
她认真瞧了她一会儿,道:“会骂得很难听吗?”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苏念雪看着她眼底难掩的担忧,失笑道:“还好,再难听也没有江湖人骂你们难听吧。”
这能一样?晴岚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苏念雪捂着额头伸手将人拽着坐了下来,道:“放心,也就说那两句,比你挨鞭子可好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念雪笑眯眯地刮了下她的鼻梁,道:“话说回来,荆楚如今的人多半都在北境,中原武林不会有什么吗?”
“他至多不过会在江湖里放些风声拖延时间,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我们,再加上战事一起,江湖人也不像横生事端。”晴岚撑着脸眨了下眼睛,“叫我去长安,除了养伤,恐怕还有静观其变的意思在。燕北人害怕血杀术者,所以又想杀之而后快,但一旦我身在长安,就算周秦有那算无遗策的本事,也不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可据被擒住的那个燕北人所言,他似乎并不想杀你?”苏念雪指尖掠过杯盏,沉吟道,“你是他与北燕博弈的一枚最重要的棋,只要你不死,北燕人就会认为墨客手里还拿捏着最重要的一张底牌,便仍旧会听他安排。这样一来……他便不会轻易让你死。”
“他或许是不想杀我,又或许是将我留到最后还有用处,但是燕北人不会完全听他的。”晴岚点了下桌沿,“他们有嫌隙。”
苏念雪抿了下唇,道:“但我有一事想不明。”
“什么?”
“他那一日帮我挡了萧引的刀。”她皱眉道,“他不杀你还有道理,可那个时候如果放着萧引杀了我,既能让你……也会让苏家对你们心怀怨念。”
怎么看都不该放过自己,可他偏生这么做了。而且想想那时萧引的反应……应当是他们计划外的。
晴岚沉思了片刻,沉声道:“因为滴水剑,时怡姐姐当年用的就是这一手滴水剑。”
尽管她万分不愿意承认,但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让周秦出手替她挡刀。抛却他如今做的这些混账事,时怡在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最不同的那一个。
苏念雪亦是轻叹了声,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这人说残忍也残忍,倒也是真的是个长情人。
“滴水剑的剑谱是我阿娘留下的,正巧这次回去,我也问问其中缘由。”她转了话头,“比起这个,除去厄尔多,你们还要帮北境对付狼骑吗?”
毕竟狼骑一日不除,北境一日难安。
“不,在北境的鬼差是为了对抗厄尔多的。至于狼骑……那是洛家的事情。”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已经不再是墨翎了。”
苏念雪望着她,心下了然。
便如先前嘉水关的人处理祈越时是一样的。江湖事江湖了,周秦的风波源于墨客,源于江湖,由鬼差来处理是最合适的,但凡事皆有度,他们所能触及的,也仅仅是事关厄尔多的部分。
若是再往前……不是不能,是不可以。因为他们无名。
即便是以黑鹰的身份,事后史官着墨,又该如何写?写他们是洛家的私兵?还是写江湖中有这么一群人可号令群雄匡扶乱世?
前者对同为墨翎之后的洛家百害而无一利,本就是积威甚重的将门之家,若是再来个豢养私兵,若朝中有什么人以此做把柄……功高震主这个名头可不小。若是后者,那便更容易猜了,有这么一帮所谓的“江湖人”强大至此,怎么可能是朝廷愿意看到的?
常有人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江湖与庙堂的界限可以很模糊,模糊到办差的六扇门都可以算作江湖人,可有时这个界限也可以很清晰。江湖悠远,可供逍遥,但这前提是江湖人不会越界,不会威胁到朝廷的把控。
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民莫非王臣。
四月中的南疆天已经热了起来,骏马俯首细嗅青草,时不时地发出几声低鸣。
寨中的巫祝送她们到了山下。
年幼的孩子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苏念雪蹲下来揉了揉阿婉的头发,道:“舍不得吗?”
孩子乌溜溜的一双眼睛这么看着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阿爹……不在了,你们也要走。”
她抵着脑袋,声音瓮瓮的。
“你阿爹是英雄。”晴岚跟着蹲了下来,含笑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阿婉想和他一样吗?”
女孩子上前两步抱住她俩的手臂,无声地点了点头。
苏念雪同晴岚对视了一眼,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脑袋,温声道:“那……姐姐答应你,等你长大了,可以来中原寻我,我教你医术,好不好?”
阿婉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晴岚眼底有柔软的神色一闪而过,她自袖中拿了块牌子,轻咳了声放到了孩子小小的手心里,道:“此物赠与你,倒是你若能来,拿着这个来找我们。”
“你们荆楚这拐人的功夫真的是一流啊,原来皮相生得好还有这种好处?”少巫上前一步牵起孩子的手,半是调侃道,“当年你爹娘可就是这么框了不少人。啧,这么下去苗疆的蛊师不是越发少了?这可不成。”
晴岚伸手将苏念雪扶了起来,笑而不答。
身后的军士轻点完行装,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此去山高路远,保重。”少巫向着她们躬身一抱拳,沉声道。
她身后的苗人学着她的样子行了中原的礼,看着并不熟练,却是十足的情谊摆在那儿。
“你娘当年教过我一句话,有缘者不论江湖路远终有再会时。现今我将它还予你。”祈归抱着笛子,略微扬了下巴,恍惚间似乎还是初时那个在山路上有意为难的苗家女子,“她教会我很多,不然我恐也会成祈越那般模样……她很好,你亦如是。可别真让周秦那厮得逞了。”
言罢,她手一扬,将一串手珠扔到了晴岚手里。
晴岚眼底有暖意浮现,她略一颔首,道:“放心,不会。来年南疆四月春,定是花开满城。”
“那便借你吉言了。”她眉梢一挑,索性扭头便走,一副不打算再送的模样。
少巫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笑出声道:“她便是这个性子,不过是见不得离别,待会儿回去指不定自个儿在哪儿抹眼泪呢。”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树梢的飞鸟振翅一抖,飞离的树枝。
“回罢。”
车队的影子被日光拉长,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苏念陵将马车让给了两个姑娘,自己跟着亲卫骑了马独行。
晴岚伸手拨开了点车帘,瞳眸中有思量的神色在。
此去是千里之外的长安繁华,亦是万里之遥的北疆朔雪。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安
一连数日的雨水叫官道变得泥泞不堪,行人容色匆匆,连带着驿站轮换的马都带上了烦闷的模样。
好在将近长安时,这场绵密的春雨终是停了。
战马的撒蹄狂奔,铁甲的军士来不及停歇半刻,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就往那重重宫闱之中赶,他身后的长安城依旧繁华,来来往往的人群面上带着笑,街尾的小贩转悠着糖人,时不时招呼着路过的百姓。
北境的霜雪似乎直落到了那一个人身上,叫他显得格格不入。
城门的禁卫军眼见着不过半个多时辰就重新策马而去的玄甲军,不由连连咂舌。
这都打了四个月了,还没停呢。
这般想着,忽有马蹄声入耳,他抬起头,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见过安阳世子。”
苏念陵瞥了他一眼,示意将通行令予他检查后微微一颔首,面上带着惯有的三分笑意。
他这一点同苏念雪有些相像,逢人先带三分笑,瞧着温和有礼,只是相比之下,他这位庙堂之上混迹出来的世子眸中神色总是要多了几分深意的。
晴岚放了略微掀起来一点的帘子,垂眸时若有所思。
原本躺在她膝上的姑娘约莫是听见了动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睁眼时眸底仍旧有着几分迷蒙的神色。
连日阴雨与颠簸,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难免觉得难受,尤其是夜里,连骨头都觉得带着隐痛,晴岚瞧着心疼,夜里运气替她暖着,但到底伤了根本,短时间内还是得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