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宴瞥了眼锁链,冷哼道:“我还能去哪里?”
虞长乐道:“也是……”
映鹭书院,天下第一书院,位于豫州登封的岑山之上。
传闻一云游散修乘仙鹭飞至岑山,观山悟道,便在此处建立了映鹭书院,那散修被称作白鹭先生。
原则上,映鹭书院不隶属于世家、不偏袒任何一方势力。它收平民也收世家子,甚至也收过妖怪。哪怕在秀荣钟氏最鼎盛的时期,映鹭书院的学生数还是超过了在钟氏修学的学生数。
后钟氏没落,琅琊沈氏成了第一世家,但这第一书院的名头还是未曾改变。
虞长乐挤到敖宴身边,安慰道:“映鹭书院也不错。”若不是书院招生就快到了,他会先和这条龙一起去找破解契约之法。
敖宴被他一靠,僵硬了一瞬,缓缓放松下来。他道:“你没来过人界?”
“嗯。我以前住在碧落山,是蜀州的一座山。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待在山上,和师祖师父待在一起。我只见过两次人。”
敖宴敏感地:“你师祖和师父不是人?”
这话听着像骂人,但问和答的两人都毫无自觉。虞长乐点点头:“他们都是妖,我是他们捡来的,师祖说我是被山民丢弃的婴儿。他是在溪边捡到我的,溪水里有鱼有虾,所以叫我虞夏。”
这名字真够敷衍的,敖宴心道。“你的门派叫什么?”
虞长乐道:“无名派。”
敖宴:“……”真是如出一辙的敷衍。
仿佛看到敖宴心中所想,虞长乐哈哈道:“我师祖说,名字这种东西只是代称,不必用功。我给你说说碧落山吧。碧落这个名字,是碧叶之落……”
阿蓝耳朵抖了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制止虞长乐往下说。他本来就是个话特别多的小孩,奈何碧落山没什么东西能听他说话。这些不能透露给普通人,给龙二太子说说,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敖宴听虞长乐说碧落山,说画符学阵,修灵打坐,玩水玩泥巴,摸鱼摸虾,满山疯跑,坐在树梢上吹叶子,躺在屋顶上看着漫天星河胡思乱想,和来做客的妖怪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有时候听我一个问题就会笑半天。”虞长乐道。
敖宴良心毫无负担地:“那是它们有……傻。”好险把“有病”两个字吞进去了。
“哈哈!什么所见略同。”虞长乐道,“所以那个山羊妖再笑我的时候,我把它的胡子和眉毛打了个蝴蝶结。”
“我师祖喜欢喝酒,小时候有次我往他酒里掺水,被他发现了。”虞长乐笑嘻嘻的,“后来他告诉我那是百年才出一缸的名家酿,他拿着钓竿追了我三座山。”
敖宴道:“敖战揍我打断的海蓟条都有一箱了。”
两个劣迹斑斑的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敖宴翘起二郎腿,转过头继续听虞长乐讲述。他注意到,虞长乐提的都是“师祖”,却不提他的师父,教授他的人也是师祖。
外头和阿蓝一样的妖怪朋友们不常来,“年”这种时间单位对于它们来说,实在是太短了。碧落山的妖怪大都也有自己的事。和他住的师祖平时是笑呵呵的小老头,喝完酒之后唉声叹气,会给小虞夏讲一些听不懂的话。
“他教我认字念诗,什么‘被褐怀玉’,什么‘侠义’,‘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人面兽心’,‘比翼双飞’、‘神仙眷侣’,‘情深不寿’、‘木秀于林’……”
虽然听不懂,但是虞长乐还是全记在心里了。
山中事虽乐趣无穷,但做得多了也十分无聊——不如说,是孤独。
“师祖有次喝醉酒说漏嘴,提到山脚下小镇的一种酒很好喝。我才知道碧落山下还有小镇。但是因为师父和师祖设了结界,所以我从未下过碧落山。”
虞长乐铁了心要偷溜下山,可绞尽脑汁,也只误打误撞地闯出去过两次。
“我试了一年,终于突破了一次结界。”
十三岁的小虞夏第一次站到碧落山之外,看到了人类的小镇。夜色正浓,所有家户都熄了灯,星光照亮了小镇的名字:“碎棠”。
虞夏走进碎棠镇,路过一户人家,院子里的狗站起来对他摇尾巴。
“你好。”虞夏和它打招呼,“你是妖怪吗?”
自小所有的动物都对他没有敌意,这条黄狗也不例外——而且过分亲热了。狗“汪汪汪!”地扑过来,不停地摇着尾巴让虞夏摸它。
犬吠响彻夜空,屋子里灯亮了,吓得虞夏赶紧跑了。
虞夏没再敢乱说话,逛了一圈碧落镇,和所有的狗和牛羊打了个照面。这趟的唯一收获,是他闻着味儿抱走了一缸他没见过的吃食:咸菜。临走时想了想,留了一根金条。
“第二次呢?”敖宴听的有趣。他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也不知道咸菜,暗自决定要打听打听。不过他觉得,这东西应该不值一根金条。
虞长乐道:“第二次是隔了半年。”
这一回,虞夏准备充分,装备齐全,在白天进了碧落镇。他背了一蔑篓的金子。
结果,小虞夏一下去就给吓了一跳。他赶上庙会了,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但虞夏胆子最大,只犹豫了不到一刻就开开心心地混入人群中了。他目不暇接,看山民们迎山神、谷神,在台上做戏,觉得有意思极了。
有小孩儿在一个摊子前买吃食,虞夏听到那叫“糖葫芦”。那红艳艳裹着冰糖的果子看得他十分眼馋,虞夏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下别人是怎么付账的。都是铜板或者碎银,没有一个人用金条。
他有些忐忑,心想怕不是金条不值钱?食欲战胜了忐忑,然而,他人都已站到了摊子前,想买的时候却发现金条不知什么时候给人顺走了。
“小儿郎,钱没带够吗?”小贩看他。小小的少年,庙会时节还是一身单薄得可怜的白衣,长得倒是不像其他小乞丐,十分玉雪可爱。
小贩叹了口气,“喏,白送你一根吧。”
“谢谢!”虞夏高兴得跳起来。
这根糖葫芦,虞夏很珍惜地吃完了它。他庙会逛得太兴奋,以至于忘了时间,回到碧落山时发现师祖正抱着手等他。
理所当然地,结界被加固了。之后一直到十九岁这次下山,虞长乐再没和人接触过。十九岁之前,他和人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就是那句“谢谢”。
“阿蓝总是说人很坏,但我想也不是很坏。”虞长乐道。但说完他又不确定了,他曾经也觉得师父很好,可师父不还是一把火烧了澄月谷。
敖宴失笑:“幼稚。”
虞长乐锤他:“你也就比我大一点儿!”
“如果你自己很强,人是好是坏都奈何不了你。”敖宴对这个不是很关心。他很在意虞长乐对于“金条”的看法,“谁告诉你金条不值钱的?是因为太值钱了所以没人用。”
虞长乐道:“是这样吗?哈哈哈哈……”
敖宴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无言以对。虞长乐也下山一个月了,却还是不知道金子值钱这个事实,说明他买东西时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都想着坑他呢。
但对着虞长乐那双清澈无比的桃花眼,敖宴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
他微闭上眼,好像看到了一个还是小少年的虞长乐,踩着溪水中的石头蹦蹦跳跳地向他奔来,背后是碧落山壮美的绚丽云霞。
敖宴睁开眼,把这个不知从哪来的画面赶出脑海。
船一路穿行,虞长乐一张嘴根本停不下来。而敖宴竟也十分配合。
“你是东海的龙二太子,那你见过南西北海的龙吗?”
“见过。”
“也和你一样好看吗?”
“……鳞片的颜色不相同。东海龙相貌最优。”
答了“泽流君是什么称呼?”
“杂……他们不敢称我名讳,只称泽流殿下。”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
在凡间话本里,龙是近于神灵的物种。但事实上,神仙佛祖只是凡人杜撰出来的,龙妖也只是妖的一种,虽然纯血的龙生而为天灵妖,但到底也是众生的一员。
而时常被称作仙人的灵门世家,说到底也只是人。
这些虞长乐都知道,所以看敖宴并不敬畏,只有好奇。
他有听过一些小妖八卦,这一任东海龙王名为敖战,生有二子,二太子就是敖宴。
东海二殿下在妖界不说特别出名,但提到也都是知晓有这么个年轻人的。
叛逆,桀骜,虞长乐在碧落山时,对东海二太子的印象便只有如此了。据说他年轻俊美,身手也了得,应当是不少女妖爱慕的对象。
“你名声很坏吗?”虞长乐问。
敖宴说:“不知道。我总被关在龙宫,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听来的,戏水淹城也往我头上加。我可没干过。”
阿蓝戏谑:“龙二太子最出名的难道不是脾气差?据说十岁时闯出龙宫,就把一个拦路的妖怪打得半死不活。”
“你见过事实?”敖宴反问。
虞长乐嘴上没把,差不多已经把自己透了个底朝天。敖宴却是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乏善可陈。龙宫最没意思,我出来后也就四海漂游,也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