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资质,并不输当年的花怀离。”六桃先生说完这一句,便笑着踱步离开了石台。
“花怀离”——
虞长乐愣愣地坐在石台上。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站起来。”敖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嫌弃里透着淡淡的关切, “要罚就好好罚,坐着像什么样子?”
“好!”虞长乐振作道,敖宴拉着他站起来。这一次, 虞长乐没有急切地追过去问先生。
石台边生着花树。花瓣悄然翩飞, 落在罚站的两个少年身上。
*
站了一整天,虞长乐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被碾了一遍似的, 和敖宴两个人在屋舍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次日, 他们还要去万字塔, 整理抄写书卷。
虞长乐和敖宴可以说是一战成名。无念长阶的第一第二名,试炼第一天便双双倒数第一;
入学第一天便触怒章自华,荣获罚站和罚抄;
逃跑被抓,被六桃真人提着领子拎回来;
前脚站完,后脚就被踢去万字塔,课余时间一律关在塔内。
“现在怕是所有人都认识我们了。”虞长乐皱着眉,端详着手中书卷,“这是什么?看不懂。”
敖宴道:“抄就行了。看懂做什么?”
话虽如此,他也没怎么动笔。
万字塔说是“塔”,其实还是一个嵌入山体的石窟。以地面为分界线,向上是一个塔的形状,向下也是一个倒扣的高塔,宛若镜面倒影。
螺旋状的阶梯自上而下,嵌着无数充作光源的灵石;阶梯围绕着中心的长柱,每层都有平台和桌椅,供人研读。
“对了,宴宴。”虞长乐搁下笔,手撑着下巴开始聊天,“你说书院欠龙族一个人情,是什么?”
敖宴往下瞥了一眼:“就是那块‘歇龙石’。”
顺着他的视线,虞长乐看到在上下两尊塔的交界处,悬着一枚巨大的石头。石头是深灰色,乍一看十分普通,里头闪烁着细小的彩光。
似乎有幽幽冷气从石头上散发出来,看久了,虞长乐仿佛躁动的神思也平静了下来。
“歇龙石,能保温度不变,干湿适宜。定人心性,恢复体力。”敖宴言简意赅。
虞长乐点头:“那确实很适合万字塔。”书籍保存对这些条件要求极高,这样一来,这千万本书籍既不怕火灾,也不怕受潮发霉了。
“歇龙石一共有两块,皆出于东海。”敖宴看字看得头痛,随手一丢也开始聊起天来。
虞长乐道:“还有一块留在龙宫了吗?”
“不。”敖宴看了他一眼,“还有一块在秀荣钟氏。”
“钟家?”虞长乐怔了怔,“不是已经……”
并州的秀荣钟氏,坐落于仙府山上。曾经的天下第一世家。钟鸣鼎食,实力雄厚。
在钟氏最鼎盛的时期,仙府山收的门生数量一度超过映鹭书院。
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按照虞长乐粗略的认知,百年前,原本如日中天的钟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几十年前便彻底覆灭,被现在的琅琊沈氏取而代之。
“大约是两百年前,钟氏当时的家主来求借歇龙石。”敖宴语含嘲讽,“说是借,谁都知道他没打算还,后来钟氏覆灭,东海也不屑趁人之危。歇龙石就留在仙府山了,现在也不知在哪。”
虞长乐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钟氏走向末路之前,家族子弟行事不端,嚣张跋扈,强抢歇龙石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映鹭书院的这块歇龙石,就是唯一一块了。
说完闲话,虞长乐又开始抄书。奋笔疾书了一个时辰,他伸个懒腰,俯瞰了一眼密密麻麻、深不见底地延伸过去的书籍,倒吸了口冷气。
“不抄了,不抄了。五百本得抄到猴年马月去?”虞长乐抄完大半本,手都要抽筋了。章自华没有规定书目,却要求选书厚度不得低于一指,拿在手上都掂得出分量。
“有没有什么法术能帮上忙的?”虞长乐问。
敖宴抄几个字转一会儿笔,勉强抄完半本。他抬头看了眼入口,道:“法术没有。不过,可能会有人来帮忙。”
“谁会来帮这种忙!”虞长乐想了想,“莫非是沈明华?不会吧……”
算算时间,他们是提前来到万字塔的。今天下午没有授课,现在是刚刚午休结束。
“你看。”敖宴抬了抬下巴。
“虞公子!敖公子!我来了!”只见入口处冒出两个脑袋,沈明华笑得喜气洋洋,欧阳苓则是一脸郁卒。
虞长乐振奋起精神:“你们真的来了!”
欧阳苓翻个白眼:“不是他拖着我,我才不想来。”
沈明华顺着阶梯咚咚咚往下跑,一边挥着手:“抄书这种事情,找我啊!!我被我爹罚抄的书还少吗?放心,我避开了章自华的视线,其他先生都不会管这种事的。”
“……”虞长乐诚恳地,“我们就需要这种老手。”
*
四个人抄五百本书,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
沈明华和欧阳苓不是次次都来,前者来的次数较多。屋舍、学舍、练武堂、万字塔,几点线的时间仿佛过的很快,转眼天气已经炎热起来。
虞长乐春时下山,这是他在人间渡过的第一个夏天。也是他十九年来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碧落山的结界之内,是没有冬夏的。满山绿树,花鸟明艳,四季如春,这便是碧落山。碧落山之所以被怀璞老人命名为“碧叶之落”,是因结界内即便树叶落下之时,也是青碧欲滴的。
虞长乐只在话本里见过四季变换,还有十三岁那次溜到碎棠镇,见识过人界的冬季。
“终于凉快了!”欧阳苓冲进万字塔,顿时大喊一声。接着长舒一口气,贴在了凉爽的木质阶梯上。
她像个泥鳅一样,几乎是“流”下来的,“啪叽”一下坐到了常坐的位子上。虞长乐、敖宴、沈明华三人已经在抄书了。沈明华旁边摞的纸页最多。
“我又被罚了。”虞长乐郁闷道,“再加十本。”
敖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活该。”
“我感觉章自华是不是在针对你?”沈明华龇了龇牙,做出一个“嘶——”的表情,“别人睡觉都是罚站,只有你是罚站又抄书。”
章自华不教武学,只传授基础知识,什么草药辨识、世家历史等等等,全都归他管。因此他的课也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加之最近天气炎热,他的课上常常睡倒一大片。
虞长乐更郁闷了:“不是。我是画小人儿被他发现了,我说,‘我都会背了,不听也没事’。他就生气了,加了十本——要求至少两指厚。”
不过他本来也就是被章自华点名的常客,章自华喜欢针对他也不是错觉。但这牵扯到虞长乐母亲的事,他也不好多说。
“虞兄,你不知道,你们俩是特别受人崇拜的!”沈明华见他神情,便转移话题,“呃……当然,还有敖公子也是。”
敖宴反应冷淡,应了一声。
欧阳苓道:“我看受欢迎的只有虞公子吧。”
敖宴是东海龙族这件事,并未张扬,知道的也只限于先生和他们四个。但敖宴做派矜骄,开口便是恶声恶气,没人愿意和他说话。
要沈明华说,整个映鹭书院,能受得了敖宴脾气、还和他成天待在一起的只有虞长乐;
而敖宴也只会在虞长乐面前,收敛一下那纨绔脾气。沈明华深知若不是有虞长乐坐在这,这位二殿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虞长乐则是人缘极好,每次被点名,底下便哄笑不止,下课后也是调侃四起。甚至他被罚抄书,都有人抢着要来帮忙。
这样两个人,真不知道怎么才会凑到一起的,沈明华腹诽道。
敖宴睨了他一眼,沈明华立刻坐定,装作一心投入书本的样子。
虞长乐抱着一摞古书回来,坐着翻看。他其实并不排斥看书,在碧落山时没有书看,话本都被他翻得烂了边角,现在书籍琳琅满目,他却拿着《灵草纲要》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咦?”翻着翻着,虞长乐忽然动作一停。
欧阳苓道:“怎么,书里有花?”
沈明华伸长脖子:“给我看看,嘛玩意?”
“没什么。”虞长乐这样说着,嘴角却带了笑,把那本书放到了敖宴眼前。
敖宴拿起来一看,见书角作者提名是“葛生”。纸页极其古老,泛了黄,有种一碰就碎的脆弱感。翻过来一页,上头画着一只鹭鸟。
笔法与秘境石窟里的一模一样。
里头全是诗,但虞长乐觉得,这些诗应该都是唱出来的。有写一男一女一对情人相处日常的,也有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有自创的,也有摘录的。
语句算不得多精妙,却胜在字字有情。
虞长乐未尝情爱滋味,只能猜想,白鹭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这些词句的呢?以至于隔着脉脉时光的洪流,依旧刻骨铭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虞长乐轻声念出来,指尖点着桌面,渐渐带上了唱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敖宴知道虞长乐会唱歌吹小调,却不知他随意编一段曲,也能唱得这么好听。沈明华和欧阳苓全都停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