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尾指贴到耳边,只闻心跳声声,清晰入耳。
封如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听着这个,就当我还在你身边陪你,晚上能睡个好觉。只要我还活着,就定来接你。到时候再把这个给你解开。”
“义父……”
封如故拿食指轻敲了敲他的唇:“以后入了风陵,记得改口叫师父。”
浅睡中的封如故隐约听到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有些不寻常,不似修炼风陵功法的弟子,于是封如故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佛履,和刻有莲花浮纹的白金色僧袍。
来人身后背一把黑木长剑,其上镂满了佛偈,左手虎口处悬着一串橄榄核持珠,上雕怒目金刚,须发俱全。佛珠色泽深红,更衬得他手指洁净修长。
他左手尾指上系着一线红,初看像是红线,但细看又是融入皮肤里的,不知是胎记,还是伤口。
除此之外,来人身上一无其他赘余装饰,周身气度既艳且冷,唯有右耳垂的一粒天生红痣,凭空又为他添了几分颜色。
若是燕江南在,定会感叹,如此美貌,为何要去做大和尚。
封如故倏地坐起了半个身子,一时不知是否身在梦中。
来人却像是认得他,对他礼了一礼:“云中君。”
封如故张口:“你……”
未等他说完,来人便掠过了他,走了。
封如故低头,发现自己睡得襟领大开,或许在佛门中人看来格外辣眼。
不过他懒得拉扯,便随手把手枕在脑后,转头去看来人背影。
这一开一动,原本半遮半掩的锁骨已是无所遁形。
与来人随行的还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佛修,目送着人进入青竹殿,自知身份不足,留在殿外,这余光一瞟,便被这男子坦胸、衣冠不整的画面惊了一下,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才敢开口问:“敢问,您便是云中君?”
封如故衔着烟枪,笑而不答。
小佛修也是识礼数的人,知道这人辈份不低,忙拜了。
“小和尚。”来人不敢搭话,封如故反倒亲切起来,托着烟枪笑眯眯的,“你叫什么名字?”
青竹殿内。
往常在室内不会戴眼纱的常伯宁,破天荒地在室内把一双眼挡得严严实实。
见到来人,他客气地招呼:“如一居士。”
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已经修炼出古石般的沉稳之气,面上静静,没有多少表情,欠身一拜,将礼节做到了十足十:“端容君。”
常伯宁递上花茶一盏:“麻烦如一居士跑这一趟了。在下的请求,信上已经写明:我师弟封如故要下山调查唐刀杀人之事,他与魔道早年结仇,仇家甚多,只带两名弟子下山,恐力有不逮。为防万一,烦请如一居士在旁照顾。”
“寒山寺亦有佛修被杀。”如一说话腔调是悦耳的清冷,“贫僧身为护寺之僧,同样要前往文始门调查杀人之事。若端容君信任贫僧,贫僧自会将云中君照顾妥当。”
“多谢。”
“客气了。”如一微微抬眸,清冷目光里在一瞬间里有了些温度,“义父托我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拒绝。”
刚端起茶盏的常伯宁呛了一口水。
他抿了抿唇,勉强道:“不必……客气。”
第3章 杀生护佛
如一自殿内出来时,封如故已经快把小佛修的前世今生给套了个底儿掉。
封如故:“你二伯跟你爹关系这么不好,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娘。”
小佛修刚要回话,便被如一打断:“云中君打算何时下山?”
经过一番套话,封如故也明白了这二人的来意,却还要明知故问:“明日。如一居士这是打算与我同行?”
如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封如故:“这话说得就很不佛道中人。”
“贫僧非在道中,乃是护佛之人。”如一平静一礼,“我佛慈悲,护佛之人却不必慈悲。云中君,请了。”
有风陵弟子来引二僧前往下榻之处,如一走得头也不回。
望着他的背影,封如故自言自语:“小红尘,小红尘。唉,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常伯宁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阳光太烈。进殿吧。”
封如故夹拖着竹躺椅,跟在常伯宁身后慢吞吞地走:“师兄怎把他叫来了?”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常伯宁失笑,“只是凭着你与他的交情而已。”
封如故但笑不语。
走入殿内的常伯宁坐回原处,除下眼纱:“真不告知他实情吗?”
“不。”
“为何呢?”
封如故答得轻巧,浑不在意:“与十年前不认他的理由同样。”
常伯宁并不赞成:“……如故。”
“师兄,是你托他照顾我。他承了谁的情,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既然都会好好照顾我,又何必多言?”
封如故习惯逮哪儿靠哪儿,如今和他一同长大的常伯宁就在身旁,焉有不靠之理。
他随便一躺,就躺在了常伯宁的大腿上,仰头看他:“况且,我封如故又不是废人。倒是师兄……”
常伯宁低头,温和道:“我如何了?”
封如故徐徐吐出一口竹烟,笑话常伯宁道:“师兄堂堂一山之主也会害羞,撒谎时连眼睛都不敢叫人家看。”
常伯宁微微涨红了脸:“他非是承我之恩,那声‘义父’,我自是受之有愧。”
“受着吧。”封如故笑道,“怎么说也是你大侄子呢。”
话虽如此,这位大侄子可是非一般的大侄子。
魔道自明面上彻底消亡之后,世上修道之风盛行,佛门也渐起声势。
然而佛门向来不好张扬,静心修内,胜负心并不算强,凡有比试,也从不轻易涉入其中。
如一居士,堪称佛门修士闻达于外的第一人。
然而他却连真僧也算不上。
约莫六年前,一伙修了些邪门道法的强人听说寒山寺中有《宝积心法》三卷,乃是真佛所赐的镇寺之宝,甚是珍贵,料定和尚有天大本事也不敢杀生,便偷抹了两个守山小和尚的脖子,趁了夜色,聚众摸上山来。
然而,还没到第二道山门处,他们便遇上了阻力。
听到外间传来喊杀声,内门弟子匆匆起身,点亮松油火把,来到杀声来源处,定睛一望,无不瞠目。
满地伏尸,皆是一剑毙命。
而十七八岁的佛家少年坐在寒山寺摩顶石前,手里拄着一柄吸饱血液、以至于被浸成了青黑色的木剑。
少年如一,是被一名游方老僧捡回山中的,在老僧过身后,自愿留在外门护寺。
寒山寺方丈将这名犯了杀戒的少年僧人叫入戒律堂,与他摩顶,测过他的灵根,确定他有强悍的天灵根骨后,同他讲释佛理:“渡人,即是渡己。以你的剑术,你原本可留他们一条性命。”
如一静道:“超度,不也是渡?”
此言一出,戒律堂四下皆惊。
戒律堂长老拍案而起:“放肆!这便是你在寺中所学?!”
如一仰头道:“您起了嗔心。”
戒律堂长老:“……”
如一道:“然,我在斩杀他们时,毫无嗔心。”
戒律堂长老:“杀生乃是造业之事,你竟然毫无愧意?!”
“我造杀业,是为诛恶业。一业还一业。”如一道,“至于造下的业果,我愿因果自偿,不劳长老挂怀。”
尔后,寒山寺安葬了两个身亡的弟子,并不打算对如一施以惩戒。
如一回到外门,继续背着他的木剑洒扫,一如往常,只是偶尔会去那两个惨死的小弟子墓前,除些杂草,送些馒头。
这两名弟子,生前与他说过两句话,他性情偏冷,从没回过,但都记在心中。
寺内长老嫌他是个麻烦,便时常派他去解决一些麻烦事,总之少在寺中呆着。
谁想如一便这样渐渐有了声名。
如一背着那柄刻满佛偈、名号“众生相”的木剑,一路护佛护道,却只得了个普普通通的“居士”称号。
寒山寺赐了他佛名,却不会承认,佛门教养出了一个杀生者。
直至卓氏屠庄血案,他方以自创的娑婆剑法,使得佛剑在诸剑法中有了一席之地。
风陵云中君的归墟剑法,如一居士的娑婆剑法,风陵端容君的踏莎剑法,在道、佛剑法中占了前三。
前者的剑法鲜有人见,期待者众。
中者的剑法常有人见,仍有人期待其个中奥妙。
后者的剑法没人见过,然而并没人想见。
在师兄弟二人谈话时,小佛修也与如一在常伯宁为他们安排的落脚处歇下。
弟子告退后,佛心不稳的小佛修忍不住道:“小师叔是何时和端容君有交情的?”
小佛修名唤海净,也是护寺武僧之一,因为剑术修得不错,才被如一领出来见一见世面。
常伯宁出青竹殿时,他匆匆一瞥,在短短时间内体验了第二回 何谓“惊为天人”。
传说中高高在上的人陡然落到实处,叫海净有些不真实感。
如一并不接话,垂首询问:“云中君方才问了你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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