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了声音,难得柔和道:“你是……我的私心。”
为他梳好头发后,如一左右睡不着,取来箜篌,去院外坐了一段时间,抚奏安神琴曲,并假装并不是为身后屋中之人所奏。
直到常伯宁与方丈论道完毕,踏露而归,二人才并肩入室,简单说过几句闲话,便各自歇息,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晨。
讲经祈福之事需得赶早,小沙弥们卯时初刻便起身准备各项事宜。
小沙弥提着一小盅灯油,要赶去诸殿长明灯前添油,以免灯火熄灭,怠慢佛祖。
他赶至山间东南的一处罗汉殿旁,眼睛一转,竟见一人静静躺在草丛之中,露出一双雪白的佛履。
草丛之外的纸灯笼已被烧毁,只剩一滩余烬,和一根被烧得漆黑的细竹竿。
小沙弥摔了灯油,失声惊叫起来。
在如一的多年维持下,寺中纪律严明,等如一闻讯赶至罗汉殿前时,并无人轻动尸身,只有三四名弟子惊恐地围在四周,保护现场。
除此之外,长右门少主柳元穹也在近旁。
他惯性早起,沿山晨练时,见此处有骚动,便赶来了。
有惊魂未定的小沙弥正问他:“柳小施主,您的脸……”
柳元穹摸了摸红肿的面颊,没好气道:“在门框上撞的。”
柳元穹见如一到来,面色变了一变,倒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错开了视线。
灯油的浓重味道完全掩盖了血腥气,但即使如此,仍有一股特殊气息徘徊不去。
……魔息。
如一脸色不变,心中却有了计较。
寒山寺看似宽松,然而暗中设有护寺之阵,记录寺中人外出人数,实时汇总,集中到如一的识海之中,以免有小沙弥偷溜出寺,也免有心怀鬼胎之人潜入。
昨夜正是灯会,僧侣齐聚,至夜半方散。
而从昨夜至现在,护寺之阵毫无动静,这也意味着,无一人上山,抑或出寺。
也就是说,杀人者仍在寺中。
如一不及查看尸体,便道:“传吾之令,立即封锁寒山寺。”
有弟子匆忙拱手:“是!”
如一走向那双佛履,问身侧小沙弥:“是寺中何人遇害?”
小沙弥不敢抬头,含泪答:“回如一师叔……是……”
他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
见他作此反应,如一心下一悸,不等回答,便快步踏入草丛。
他将葱郁的蒿草一把拨开。
在海净半睁不睁、死不相瞑的眼睛映入如一眼帘时,小沙弥带着哭腔回答:“是海净……”
听到这个名字,柳元穹霍然一惊,握剑的手颤了颤,径直走上前来,同样去看那人的脸。
如一没有理会他。
他定定望着海净的脸,耳畔尽是他的聒噪之语,零零总总的,没什么重点,都是些不入耳的闲话。
海净本就生得嫩,一张脸白生生的,还未完全脱去稚气,喉头凝结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更加小了,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
但如一心里清楚,还有两个月,就该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了。
如一看上去从不在意。
但如一从来是记得的。
……魔道。
如一心有烈火,面如寒霜。
他平静地愤怒着,平静地下了决定。
若被他抓住,他会以其之血,祭奠海净亡魂。
柳元穹拾起一块寒山寺的腰牌,其上刻着死者的名讳。
柳元穹握着那牌子,注视了许久,似乎是要把那两个简单的字看进心里去。
他轻声对牌子说:“……海净,你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随即,他悄悄将牌子藏在身上,目光内隐含哀愁,却宛如明炬。
且放心,我会为你找出真凶。
我仅有一夜之缘的朋友。
“……穹儿。”
一声呼唤,让柳元穹回过了头去:“父亲。”
“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去传令的弟子,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前因。”来人是柳瑜,他手持一把拂尘,对海净尸身躬身一礼,神色略有沉痛,“近来,寒山寺的人员往来,皆是为着吾儿逝世十年的祈福之礼。然而发生此等事情,实非我之所愿。”
他雍容而郑重地对如一道:“如一居士,我听说过你,也与你有过数面之缘。你是寒山寺的护寺之僧。”
如一:“是。”
柳瑜广袖一挥,大方道:“我带来的人,你尽可查验。这位小师父不能白白丧命,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如一淡淡道:“是。若抓到那人,我必将其挫骨扬灰,叫其难入轮回。”
柳瑜点一点头,神色如常:“柳某便拭目以待了。若有必要,柳某会出手襄助,还望如一居士莫要弃嫌啊。”
第111章 石破天惊
常伯宁急急推门而入时, 带入了封如故正睡眼惺忪地歪在枕上, 长发未及打理,就这样随意且柔顺地散在肩上, 像是一蓬乌密浓黑的海藻。
封如故问:“师兄, 外面在吵嚷些什么?”
常伯宁面色哀伤:“如故……”
察觉到常伯宁语态有异, 封如故坐直了身来,望向常伯宁的脸。
他眼里因着未消的睡意而涣散的光渐渐集聚。
师兄的表情, 外面的吵闹声, 皆指向同一个可能。
——寒山寺出事了。
他们为查梅花镇之事而来,而寒山寺偏偏在这当口出了事……
封如故身上七朵红莲已开大半, 天时, 地利, 人和皆全,若自己是唐刀客,设下这铺天罗网,如今, 便该是他收网的最佳时机了。
封如故知道, 这一切早晚会来。
所以他能够跳过所有步骤, 直接问出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是谁?”
常伯宁本身反应便有些慢,实在跟不上封如故思考的节奏,一时懵然:“嗯?”
封如故:“被杀的人,是谁?”
常伯宁垂下眼睛,轻声答:“海净。”
封如故一语不发,翻身下床, 赤脚踩在地面上,再次向常伯宁确认:“……海净?”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白更是白得微微透蓝,神情专注得几乎有几分呆滞:“是海净吗?”
常伯宁不及回答,如一便挟着一股风推门而入。
他面带寒霜,唯有见到还未睡醒的封如故时,不自觉柔和了一瞬。
饶是带了紧急消息来此,如一仍不忘恭敬地对常伯宁行下一礼:“义父。”
旋即,他转向封如故:“云中君,把鞋穿上。”
为了不显得自己是在关心他,如一速速说出了来意:“方丈有请。”
封如故:“为何请我?”
如一:“是请义父和云中君,同去殿前伏魔石。”
他转向常伯宁,语气是强行抑制后的平静:“海净……出事了,山中疑有魔道混入。如今寺院封闭,搜山已近尾声,并未搜到有藏匿的外人。戒律院长老担心有魔道化作寒山寺弟子模样,混入寺中,于是召集寺内所有弟子,在正殿伏魔石前集合。”
封如故心头愈加放松,放松到了几乎是空无一物的地步:“……伏魔石。”
如一暂时未察觉出封如故的异状,面向常伯宁答道:“伏魔石乃佛门圣物,只需将手放在上面,催动灵力,即可验明正身。为求稳妥,方丈叫我带义父与云中君同去试验,以求公正——”
常伯宁骇然,脱口而出:“如故不能去!”
如一一怔:“为何?”
封如故静静坐在床上,望着如一的背影,和常伯宁一瞬慌张失措起来的表情。
常伯宁支吾道:“……如故……病了。”
封如故无声地抿唇一笑。
……他的师兄当真不会撒谎。
而如一没有回头,只定定注视着常伯宁。
封如故无从揣测他此刻的表情,但好在可以放肆地看他的背影。
半晌后,如一轻若不可察地一点头。
他说:“好,义父,我知道了。我自去告知方丈。”
说罢,他便往门口走去。
在屏风边,他回过头来,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若云中君之病,寒山寺无法治愈,还请回风陵疗愈吧。”
离开佛舍前,他甚至未曾回头看封如故一眼。
立在佛舍之前,如一抬起手来,手指略微发颤地握住了胸前的一团衣服。
……“如故病了”。
只这一句话,便有一种极可怕的可能在他胸中生了根,发了芽,搅得他脑筋昏乱,只得无意识地攥紧袖中封如故赠他的红豆佛珠,以此保持一点点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失了魂了。
昨夜,封如故一直在家中,不曾离去,不可能有机会害死海净。
然而,义父却不准封如故去伏魔石前验身……
如一脑海中凌乱闪过几个片段:
水胜古城之中,他明明检查过,城中并无魔气,练如心也并非魔物,为何在练如心与封如故交手时,会有那冲天彻地的魔气?
还有,坠入沉水之中时,他隐感到水中有魔气,只是那时他因溺水而昏沉,封如故又因救他而力竭吐血,如一急于救治他,也未曾深想下去。
以及,一月之前,桑落久遭人暗算,一度垂危,封如故去对付尾随而来的无名鼠辈,尽皆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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