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好,蒙恩。”
他上前一步和蒙恩握手,视线落到对方胳膊上的时候却略微一怔。
室内是恒温的,蒙恩上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他身材健壮,上身的肌肉鼓胀,露出来的手臂却自上而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一条最为狰狞的从手腕一直往上延伸到了手肘。
只是短暂的怔愣,法安已经自然地抬手和蒙恩相握。他们握了一下就放开,蒙恩重新拿起刀具,笑着说。
“你们吃早饭了吗?先坐一会儿,尝尝我新学会的沙拉。”
“正好还没吃。”法安点头,顿了顿道,“现在很少有人亲手做饭了。”
“我只是随便做做,用来打发时间。”
法安和安德烈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因为房屋面积不大,餐厅和厨房离的也很近。开放式厨房的设计能让人看见蒙恩的上半身,他手上的动作灵活,对刀具的使用非常熟练,一点也没有嘴上自谦的“随便做”的样子。
蒙恩没有让他们等多久,过了一会儿就端着两份沙拉出来了。
法安和安德烈面前各自摆上了一份,蒙恩在他们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来,自己面前却是空空的。
“啊……”法安看着桌上的沙拉,又看了看他,“蒙恩,你不吃吗?”
“我吃过早饭啦!家里食材只够这么多了,你快尝尝吧!”
法安手里握着叉子,闻言犹豫了片刻,侧头见安德烈已经平静地插了一颗西蓝花放进嘴里,才低头吃了一口。
“怎么样?”蒙恩期待地看着他。
法安鼓着一边的腮帮子,用力点头,“很好吃,蒙恩,你做的真好。”
得到夸奖的蒙恩笑出一口白牙。
“这个时间已经吃过早饭。”安德烈不紧不慢地吃着沙拉,问蒙恩,“你今天已经去过墓园了?”
“对。”
蒙恩的胳膊搭着椅子的靠背,神态是放松的,“昨晚上没怎么睡着,今天凌晨就醒了。躺着也没意思,天亮就去了一趟。”
“你睡不着过去探墓,睡在下面的那帮家伙要被你烦醒了。”
“哈哈哈!烦死了差不多,烦醒是没可能啦!”
蒙恩屈起手指敲了敲椅背,“就是真嫌我烦,我要是不去了他们才知道寂寞,那么大个墓园这么冷清。大早上过去感觉下一秒就要见鬼了。”
现在已经不是大早上了,太阳彻底地升了起来,耀眼的阳光顺着大开的窗户照进来,也落在餐桌上,温暖又璀璨。
法安坐在一片阳光里,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微微侧头,无声地听着安德烈和蒙恩像谈论一些很日常的东西一样去说实际上很沉重的事情。
他们的姿态都是轻松的,甚至会在话里开玩笑,似乎早已习惯了与这一切相伴。
法安的目光从蒙恩满是伤疤的手臂移到了安德烈的脸上,上将黑色的短发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反射出暖色调的光。
章节目录 第79章
从蒙恩家里出来,法安和安德烈并肩走在前往墓园的路上。
墓园是法安在上回程的飞舰时突然提出要去的,安德烈没有问原因,只是说了一句“好”。
蒙恩的房子离墓园的距离很近,他们用不上飞舰,步行越往那个方向走周围的屋舍和行人就越少了,即使正在热烈的阳光下也无端显出一分被遗忘的寂寥。
法安想到蒙恩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来过一趟墓园,忽然有些无法想象那时的墓园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起了母父下葬那天,漫天黑灰的云,低沉的气压,暧昧黯淡的光线,一切都不甚明亮,不甚清晰。
法安的脚步停了下来。
上将低头看向他。
“安德烈,你和蒙恩认识很久了吗?”法安突然问。
“嗯。”上将应声,“在他手上还没疤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蒙恩手臂上狰狞的伤疤浮现在眼前,法安抿了抿嘴巴。
“……为什么不把疤痕去掉呢?”
法安轻轻地说,“现在的医疗,去掉疤应该很容易的。”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牵起法安的手,带着他重新向前走,过了一会儿才道。
“大概是因为想要记得。”
他对上法安疑惑的视线,慢慢解释,“在有机甲保护的情况下,能在身体上落下的伤口,大部分都是在生死关头留下的。伤口治好了,疤痕也痊愈了,那种在危急时刻挣扎求存的警惕心也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
“这种遗忘每多一点,离死亡线就会更近一些。”
“这是害怕吗?”法安像是怕说错话似的,声音极低地问。
安德烈却平静地回答了他。
“是的,这就是在害怕。”
法安瞬间收紧了握着安德烈的手。
“那……”他艰难地问,“蒙恩他不执行这个任务,是因为……”
“你想的那个原因只占一部分。”
安德烈说,“蒙恩关系最要好的同期生,他的前任副手在最近一次任务中出了意外。”
法安张了张嘴,听到安德烈平稳的声音。
“他死了。”
“所以,害怕战场只是一个小原因。”安德烈侧头和法安对视,“每个士兵多多少少都会恐惧战场,等他们心中的恐惧到了临界值,就不适合再继续任务,而需要心理调节。至于蒙恩,他需要的是从战友的死亡中走出来。”
安德烈的话音落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上将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前方,半晌,法安开口。
“那你呢。”他问,“安德烈,你也会害怕吗?”
“谁都会害怕。”
上将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开了个小玩笑,“第一次上前线的时候都快吓哭了。”
“噗。”
法安忍不住笑出来,但他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一颗心却往下坠了一点,沉甸甸的。
“前面。”安德烈忽然说。
法安闻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远远能看见墓园灰色的轮廓。几座尤其高的墓碑耸立,撑起了墓园的脊梁,底下密密布着正常大小的石碑,像一座延绵的山丘。
烈士园到了。
-
“帝国的将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法安说完这句话,沉默了许久,直到现场开始响起细微的喧哗,他才从冗长的回忆中醒神,开口道。
“只要是凡人,就会有恐惧。会怕鲜血,怕伤痛,怕死亡。”他慢慢地说,“只要是士兵,就会恐惧战场。”
“你在说什么?!”
郝尔恩似乎再也听不下去了,高声喊到。
“你这是在诋毁帝国的将士!你是想要通过这个来给自己不上战场找借口?就是因为你的不作为,才让那么多视你为偶像的Omega甘心蜗居在安全的主星,不去发挥自己真正的潜力!”
“郝尔恩。”法安等他说完,问,“我是你的偶像吗?”
“哈?”
郝尔恩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怎么可能!”
“那么,在和你有相同理想的同伴里,有视我为偶像的吗?”
郝尔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当然没有。”
“就是这样。”
法安笑了笑,“你既然视上战场为理想,就要知道理想分量,不是一个两个人的存在就能影响的。”
“真正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自然而然会为之努力,而没有这个‘理想’的人,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在郝尔恩还想说什么之前,法安接过了提问的主动权。
“郝尔恩,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郝尔恩挺直脊背,点了点头。
“你怕痛吗?”
郝尔恩顿了顿,大声说:“不怕!”
“那么你是否怕死亡?”
“不怕!”
“如果你现在一起奋斗的同伴假以时日成为了你的战友,你们并肩作战,却在一次任务中他先于你而倒下,从此变成一座冰冷的墓碑,你会害怕吗?”
郝尔恩张着嘴,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出来,“……我不怕。”
“等你有一天光荣献身,成为帝国的英雄之一。倘若你灵魂归乡,看见自己的亲人崩溃痛哭,伏地嚎啕;你的朋友满面悲伤,哀戚为你送葬。这样你会害怕吗?”
现场一片寂静,郝尔恩的话音已经变的很轻了,没了一开始激昂的力度,却仍坚持着。
“……我不怕。”他不太有底气地说。
“恭喜你。”法安鼓了鼓掌,“你是一个未被发现的机器人。”
原本安静的会场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郝尔恩的脸涨红了,他想反驳,法安这时候却对着他,认真地说。
“我们不讨论帝国的士兵是否会害怕这些,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我觉得害怕。”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害怕鲜血,害怕悲伤,害怕死亡。”法安站在会场正中,在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坦荡地开口,“我作为一名Omega,要上战场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许还不如别人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