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对。”
这次他用力瞪住了眼睛,抿紧唇角,刚刚提起来那口气在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呼出来。然后,他笑了。将手臂张得很开,将我抱住。尽可能完整地抱住。
我们的胸膛便贴在一起,心跳像共振那样同频狂跳。淡淡的桃子香味和空气一起被我吸入肺里。先前确认答案时的空白与荒谬感,这时终于渐渐散去。
我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感知自身情绪的能力。于是我就发现我在紧张,在庆幸,在激动。因为横亘在我和宴宗羡之间最无解的问题,原来是个伪命题。
它不存在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无法忽视的是,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也失落到极点。我不是宴宗明的孩子,也就不是爷爷的孙子,不是姑姑姑婶的侄子,不是小公主的哥哥。
那些我自小拥有且依赖的东西,实际上就都和我无关了。我好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萝卜,干净得沾不住多少泥。想想我就窒息。
可这部分,宴宗羡不必知道。
我默默地回抱住他,安静等待彼此的心跳稳下来。
分开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全是收不住的笑意,那令我无比满足和安心。
“回家吧,今天我做饭。”他仍旧紧扣我的五指,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挣开手,笑道:“你现在就差一条尾巴了。”
“没有尾巴我也能得意。”他会意,把双手从后面举到头上,分别露出两指扮作耳朵,“兔子得意的时候就竖起耳朵。”
“谁说的?动物世界可没讲过。”
“我说的呀!”
“……”
傻瓜。
后来宴宗羡的情绪持续兴奋,一路上都在说类似的傻话。他已经很久不这样了,因为这种表现太过“青少年”,在他眼里等同于毛躁莽撞和弱智。除了做艺术表达,他基本不表露这类特质。
所以,他现在是真正忘我地在高兴着。
“宴雀,我有个想法。”快到家了,他忽然手动调慢了车速。
我有点心不在焉:“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很多傻话我都没有认真听,我在处理那份失落的心情。越靠近家里,那份失落就越重。我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等到宴雀的“宴”字被剥掉那天,这个亲爱的家,这些亲密的人,还会待我一如既往吗?
明明宴家也只是一个不够和谐、不够完满的普通家庭,可当知道它不属于我,我却忽然留恋得不得了,爱得不得了。比两个月前推拒宴宗羡的时候还爱得真挚,“失去”两个字一冒头就刺痛心脏。
正在走神的时候,我恍惚听到了宴宗羡下一句话。
“我们去办证吧,趁现在《婚姻法》还没修改。”
“什么?”我简直怀疑自己会错了意,扭头瞪视他。
而他的眼里闪着光芒,脸颊上还有一团微微的红晕。这样一张脸,写出了一个人对那种平凡而难求的、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最直接最生动的憧憬。透过他的表情,你就能看到电影中刻画“幸福”两个字的所有场景。
他这个样子,完全就是他自己最瞧不起的毛头小子。
而这种模样,又最令人不忍打击。
“这,我们……太突然了吧?”我努力让自己不那么语无伦次。
他抬手摸摸鼻尖,向下压了压视线,也压了压兴奋:“其实还好吧,你都要毕业了。至少,年龄上是没问题的。”
“不是,我觉得突然的不是这方面。”我说,“我以为你没有结婚的打算,无论和谁。”
从十七八岁起,宴宗羡就在到处乱跑。在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时间地点,他有过很多一拍即合的情愿,历时都不长。云墨已经是处得最长的一位。当初我觉得他危险,就是因为他被宴宗羡带回过家。可是后来分手,宴宗羡依然干脆利落。乃至如今再一起工作,我也看的出来,他们其实并没有我小肚鸡肠假想的那些藕断丝连。
宴宗羡这个人,和“结婚”根本沾不上边。
听了我的话,他那股兴奋好像终于开始冷静。呼了口气,莞尔一笑,沉默了。车以慢速前行,但我们谁也没有去下加速指令,也没有再交谈。
一直到回了家,宴宗羡才重新开口:“我确实心血来潮了,可能是因为最近外面的抗议形势太紧张吧,我有点被感染到,感觉做最后一波AA夫夫也不错……算了,我刚才的提议你不用放在心上。”
“……嗯。”我回答得干巴巴。
身世被确认的冲击感在之后几天里逐渐缓和,这很大程度得益于平时不用和宴宗明见面。他那个总编做得日理万机,整个四月份他都没有在爷爷家出现过一次。
他不出现,我就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宴宗羡和我重新黏在了一起。
他最终还是自己跑去找我的医生问了一遍情况,回来就主动表示要履行“分内职责”。于是家里的阁楼和外面的酒店,都在短期内被我们利用得相当充分。
也许是因为床上过份丧志,四月份就感觉过得异常迅疾。五月如期而至,我也迎来上班之后的第一个长假。
宴宗羡对我这个假期觊觎已久,早早跟我商量敲定了一起“外出旅游”。其实,就是让我跟他跑两场《乐园》的点映路演。
但在长假和旅游开始之前,我们家还有一顿聚餐要吃。这是今年开始的默认规矩。因为除了宴昱,其他家庭成员今年都常居深城,这个规矩自然而然形成了。
四月最后一天的下午,娜塔莎晴雯呼叫所有人,由爷爷亲自在家庭终端那一头通知聚餐时间和地点。
接到通话请求的时候,我正好趁着仪器自动做数据分析的间隙,去茶水间冲咖啡。不料叶诀也在。
想到他和爷爷认识,而且现在我们是住在一个住宅区的邻居,我接通话便没有回避他。甚至因为工作接触中形成的熟悉,在他面前接通话,我还有种没来由的轻松。
——当然,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种轻松的源头,是我本能想对叶诀分享我的生活。
爷爷说:“七点,深城世纪中心A楼十八层,就最新开的那家创意浙菜馆,你们都不准无辜迟到。”
大家纷纷答应“好”,爷爷确认每个人都回答后,没多寒暄,直接收了线。
我挂掉通话后下意识抬头看叶诀,发现他正盯着我。接触到我的视线,他没有丝毫不适,只微微提了提嘴角,扬起姑且算是笑的弧度。
很奇怪,他还没有走。
更奇怪的,是我自然而然便告诉他:“我们家今晚家庭聚会。”
“是吗?”他语气随意,问,“在哪儿啊?”
我于是把爷爷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听罢点点头,笑容更明显了一些,客套地说“那祝你聚会愉快”,便往外走去。
我默然目送领导的背影。
此时我全然不知道,他这一天的笑容和背影,会成为我后来人生里经常回忆的画面之一。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爷爷亲自组局的聚餐,大家都到得很准时。我稍稍加了会儿班,已经成为最后一个到场的。
今天爷爷的兴致似乎特别高,举杯领着大家要罚我迟到酒。我于是懵懵地站着被连灌了三杯,还没坐下就头晕了。
“喝碗汤。”宴宗羡把我面前的碗拿走,换了他自己的放过来,又给我夹菜,“填一填肚子,等会儿就好了。”
“老爷子,您对小雀儿太严格了。”姑婶笑着埋怨,也嘱咐我赶紧填肚子。
酒很烈,加上确实肚子饿,我晕乎乎地忙着吃东西。爷爷就坐在我对面,语带笑意地说:“宴雀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走上了社会就要有大人的样子。你们以后也别小雀儿小雀儿地喊了,叫大名。当年,我刚毕业进单位的时候......”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起初落在我身上,到这几句忆往昔,就移开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也跟着撤去,我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从小到大,我对爷爷的感情中都带着一点敬畏。他和很多做惯了领导的人一样,身上沉淀着一种严厉挑剔的气质。面对小辈的时候,少亲近,严要求。作为孙子,我得到的疼爱和笑容已经是最多的,因此反馈的亲密值也最高。
而他的三个儿女对他,则一个比一个敬而远之。
尤其是宴宗羡。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成年之后多次缺席年夜饭,就表明了他对父亲和家庭的态度——又是父子问题。这个家庭的父子问题可能是祖传的……哦,不对,我蒙不上“祖传”的荫了。
菜一个个上来,自然又不断碰杯小酌,这顿饭的气氛逐渐热络。最后只剩下一道菜迟迟不见,爷爷瞄一眼上菜屏幕,随手按了铃催菜。
姑姑看了菜名,语气有些伤感地说:“是小鱼喜欢的菜,可惜这丫头吃不到。”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隐约而奇妙的预感突然在我心里划过。我还来不及细想它是什么,嘴巴便快过脑子,先脱口而出:“那不一定,说不定……”
我顿了顿,那种预感清晰了。
变得强烈而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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