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野抱着焉许知,大厅灯光往下投射,落在他雨水汗水泪水裹挟过的脸上,他低头惶惶无措地看着焉许知。
吴政何很快就来了,一下来,便立刻让梁立野抱着焉许知上去。到了楼上科室,吴政何让梁立野把焉许知放在床上,而后让他先出去。
焉许知闭着眼,纤薄的眼皮里仿佛透着光,昏昏暗暗的模糊光景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朝他走近,越走越近,而后有光洒下,铺天盖地的光芒,照亮了黑暗里那个人的脸庞。
是少年时的梁立野,还是桀骜不驯的眉眼,凑近些,再凑近些,梁立野朝他喊道:“焉许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焉许知倒吸一口气,席卷着全身乃至麻木的疼慢慢褪去,他缓缓睁开眼,便看到吴政何满脸的忧虑。
焉许知嘴唇微动,轻声道:“老师……”
吴政何伸手覆在他的肩膀上,缓缓拍打,对他说:“我检查过了,抑制剂对你的影响并不大。”
焉许知的眼皮撑开,像是临死之人被判还有几天可活一般。辉光普照了几秒,他掩下眼,对吴政何说:“我想见梁立野。”
梁立野就在外面,四肢并用趴在门板上偷偷听着,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立刻有了精神,都不等吴政何去叫他,自己推门进入。他一边走一边喊:“许知,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那么凶,我不该和你发脾气。”
他红着眼睛,直接跪在了床边。焉许知侧头看向他,见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角,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他的alpha变成了一只在外面流浪的小狗。
焉许知朝梁立野递去手,梁立野立刻抓住,而后,他听到焉许知的声音。
很轻很轻,带着连绵不去的病意说道:“那天,你问我,我是不是涂了香水,为什么气味变了。”
窗外昏黑的雨夜像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泉,屋内的空气慢慢凝固,梁立野的脸上浮现愕然震惊,焉许知的手被他握紧,那么用力,用力到似乎要让这块已经破了的水晶再碎一次,
焉许知说:“那不是香水味,是我的腺体坏了。”
第十五章 水晶(二)
十八岁计划着去向往的城市上学,十九岁一起躺在被阳光晒得泛白的床单上思索着晚上要吃什么,二十岁打着电话说着情话过了整整一夜,二十一岁买了飞往肯尼亚的机票说要一起去看动物大迁徙,二十二岁用攒下的钱买了两枚银戒指却不敢给他,二十三岁偷偷准备了一车玫瑰开到海边告白时玫瑰都蔫了。
湿润的海风擦过脸颊,海鸟掠过白浪,梁立野拿着枯槁的玫瑰单膝跪在砂砾上。他用着深情,述着爱意,对焉许知说,以后的人生他们也要一起度过。
梁立野猛然惊醒,思绪尚且还停留在那被玫瑰铺满的海边,混混沌沌慢了半拍,从美梦里拉扯回来后立刻看向躺在床上的焉许知。
焉许知平躺着,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微微张开,鼻翼翕动,脸颊两边睡得有些红,像是喝了酒,晕着两坨粉,长长的睫毛变成了蒲扇,落下的是一小撮不知事全让放下的阴影。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梁立野才能看到这么可爱的焉许知。
梁立野凝视了良久,两眼都看直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缓缓叹了口气。
他从病房里出来,走到了吴政何的办公室。
一楼急诊现在已经人满为患,医院里的血库供应不足,吴政何联系了市内其它医院,让他们增援一些来。他刚放下电话,便听门响,吴政何走到门前,拉开门见是梁立野,招呼着让他进来。
梁立野在沙发上坐下,吴政何拿了杯子,问他要不要喝茶。
梁立野心神不宁,低声答应着。
吴政何用钳子夹了两撮绿茶,热水倒了进去。梁立野说着谢谢接过杯子,白色浮着牡丹的瓷杯逐渐转热,他双手捧着,低头看着漂浮在面上的逐渐展开的茶叶。
“许知他都和你说了吗?”吴政何问他。
梁立野点点头,他看向吴政何,慢慢说道:“他告诉我,他的腺体坏了。”
神经末梢病变综合征,这种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病,上网查询,也只得到了一些“无药可治”、“神经性遗忘”、“腺体病变”之类可怖的关联词。
打开界面的手机像是烫手的山芋,梁立野连碰都不敢碰。
他神情呆钝,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瓷杯里的茶叶完全绽开了,一根根竖着沉到沸水里,梁立野仿佛感觉不到烫,一直握着。
直到吴政何拿掉了他手里的杯子,梁立野一愣,蜷缩着手指,仰起头看向吴政何。
“吴老师,我现在该怎么办?”
吴政何还记得当初他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当主婚人时,眼前的alpha是如何意气风发。吴政何敛下心酸的目光,同梁立野说:“尽量陪着他吧。”
梁立野睫毛巨颤,又听吴政何说:“许知他就是太倔了,什么都不肯认输,就连这种病,都想着要自己一个人偷偷治好。他花了三年,可这就像是在沙子上盖房子一样,稍一松懈便前功尽弃,三年了就连他也只能做到延缓病情。”
说到这,吴政何顿了顿,声音像是隆冬冷雾,慢慢笼罩住梁立野。
“可前段时间,他的病恶化了。”
“任医生,病人开始大出血了,病人家属来了吗?”
任凯心跳快了一下,他跑到病床前,看到孕妇出血的情况,一咬牙道:“来不及了,先把人推进去。”
“可病人家属还没来,她自己又……”
“不管那么多了,出了事我负全责,走吧。”任凯说着,走到后面,拉开病床,轮子碾过地面,朝手术室方向移动。
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急诊室里成了战场,医生是去收复失地的战士,把站在生死线外的伤患拉扯回来。任凯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孕妇的家人已经都来了,见到医生出来一拥而上。任凯扯掉口罩,嘴边带笑,对他们说:“放心吧,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本以为的感谢并未听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着老实巴交的beta张了张嘴呐呐问:“那孩子呢?”
任凯一愣,朝护士看了眼,问:“没和他们说吗?”
“他们……不相信。”
任凯侧头看向眼前的beta,低声道:“你妻子在车祸里腹部受了伤,胎儿在体内受到了波及,生下来时已经……”
他的话还未说完,脖颈便被突然发怒的beta狠狠掐住,对方朝他喊道:“我明明说的是要小孩要小孩,为什么还是保的大人。”
任凯愕然,他皱眉,一巴掌拍开了这个beta,冷下了脸道:“你的妻子患有埃布斯坦畸形,本来生育对她就会造成生命危险,我还在想为什么她执意不肯手术,原来都是因为你啊。”
“任医生,少说两句吧。”护士在旁拉住任凯的手,任凯咬着后槽牙,鼻子里出气,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大步往外走。
差不多一个晚上快过去了,急症室内的状况比之前少了许多,车祸中无人伤亡,整个科室的人都松了口气。任凯回到自己科室,换了件衣服后往外走,本想着出去的,但还没到医院门口就接到了吴政何的信息,让他上去一趟。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到电梯口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梁立野?”他眯起眼,几步走近,站在电梯右边,侧头打量。
梁立野手里拿着超市里买的三明治,状态看着不太好,还泛着潮的衣服皱巴巴的贴在身上,裤子上也都是泥,头发很乱,苍白的脸上擦着阴郁神色。他见到任凯,眼皮抬起又放下,没有应声。
上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好像就在眼前,任凯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关你的事。”梁立野挤出五个字。
电梯来了,他们双双进入,梁立野按下楼层,任凯瞥了一眼,刚要抬起的手默默放下。
“你也去五楼啊。”
梁立野没吭声,任凯又问:“过来找许知?他可不在医院里。”
梁立野眉毛微挑,戾气缓缓爬上脸,他扭头不善道:“你和我的Omega很熟吗?”
“熟啊,当然熟了,我俩一个科室多少年了。”任凯耸耸肩膀,对梁立野说:“你也别我的Omega这样念了,再过不过你俩就要离婚了吧,到时候许知可就不是你的了。”
“离婚?”梁立野好笑道:“你可放心吧,我和焉许知这辈子都不会离婚的。”
任凯一脸不屑,“梁记者,你还是和之前一样狂妄啊。”
电梯到了五楼,梁立野看准时机先一步跨出去,嘴角擒着讽笑,他说:“那也比任医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要好。”
两个alpha互相拌嘴,最终站定在了同一扇门前,两人面面相觑。
吴政何听到声音,拉开门。梁立野把手里的三明治递给他,“吴老师,这个给你买的。”
吴政何谢着接过,而后看向任凯,神色逐渐严肃,对他说:“任医生,今晚的一个急诊伤患家属投诉你了。”
吴政何同任凯进办公室谈话,梁立野两手插兜往焉许知躺的病房里走去。单人病房里开了一盏床头小灯,焉许知的脸落在这丰茸的光晕里,静谧美好到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