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睡着了吧!”
那大兵说着满不在乎地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钥匙插.进门洞,啪嗒一声,门开了,室内一片黑暗。那大兵举起手中油灯,不足五平方的囚室内只有一张床,上头铺着些干草,一床薄被,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小子居然跑了?怎么跑的?”那大兵震惊,提着灯就去照窗口。
窗口离地足有三四米,就是一个通气口,幼童蜷缩着勉强能爬过去。可是青柳大郎个头那么高,比张承安也就差个几公分。他怎么爬进那个洞口?!
苏十三一把抓住那大兵袖子,急赤白眼地逼问道:“人呢?你们别是瞒着张爷,将他杀了吧?!”
“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那大兵一胳膊肘将苏十三捣开,随即站上床头,提灯朝那处黑洞洞的通风口又照了照。
然后跳下来,脚步铎铎地大步出去了。
“二号牢房的小子跑了!弟兄们,快……”
“快啥?”
依稀有懒洋洋的问答声。
“张爷都去昌州了,这地儿没法管。得搜城!”
“那,禀报排长?”
“对了,告诉排长一声也就是了。”
苏十三叫那大兵一胳膊肘捣在地上,瘫坐在牢房内。灯叫大兵提走了,四下一片黑暗。泥地里的土腥味一缕缕钻入鼻孔。
苏十三如堕冰窟,又好似叫人闷着脑袋沉入海底,气都透不过来。
喉咙口长满海藻,呛出他一脸湿泪。
*
一个月后,从昌州传来的消息却极不乐观,说是战事进入胶着状态。那位姓吴的将领起事后,瞬间天下间如同星火燎原,哗啦啦十几个州市都纷纷响应,眼见着京城这一带又要重新陷入战场。
又过了七八日,时不时便可听到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张老夫人在后堂念佛的声音越来越响。
苏十三蔫蔫地趴在窗台上,心里盘算着,大郎可能是跑了。他这一个来月每天蹲在巡抚衙门,每次都叫大兵撵回来。睡不着,吃不下,急剧消瘦,原本就生的小,眼下更是个灯草人,风一吹就能飘走。
又过了半月,张承安的败兵陆续向京城撤回。就连张老夫人都去了几趟码头,由苏十三陪着,两人见着许多伤兵,用担架抬回来。
三个月后,崖关彻底失守。张承安终于仓促从前方逃回来,潦草点了留守京城的北安军残部,携了张老夫人便走。据说是要退守至中原地区,择机再往北边儿回攻。
苏十三见没人管他,趁着兵荒马乱,悄悄的也逃了。
苏十三不知道青柳大郎究竟去了哪里,只得沿着当日来过的路,一处处地找回去。大半个月后,他终于从冀城码头走下渡船。风尘仆仆,手里连个包袱皮都没有,面色蜡黄,身上只剩下最后三个铜板。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在冀城新葺的白公馆。白公馆门户大开,里头一帮大兵乱哄哄的,却不是张承安的队伍。他摸不清情况,站在门口望了几眼。
“去去!哪来的要饭花子,去别处讨饭吃!”
开门的一个大兵,嘴里叼着半根烟屁股,大手挥挥,撵苏十三走了。
苏十三寻不着白总管,挨着各家商铺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到处打听白家消息,得到的回应大多是不晓得。
如此过了七八天,身上最后三个铜板也都换做十个馒头填了肚子。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寻了一家茶楼,在里头给他们劈柴。
在冀城混了两三个月后,偶然从吃茶的茶客那里听到一点消息,说是当初白家的确有人逃回来过,但是战时太乱,最后又收拾东西去乡下了。具体是在何处却没人知晓。
苏十三得了这个消息,心下便呆不住了,等月底结算了工钱,揣着一串铜板又把脚往印城走。
印城与冀城挨着,他一路风尘赶到时,印城却更加乱,天空中轰炸的声音不时响起。街面上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尖锐的警报声,人心惶惶。
他一路颠沛流离,转到明生剧院前,听到里头传来久违的锣鼓声。剧院前依然有人衣冠楚楚地来听戏。他看了一眼自家手上,因为砍柴磨了一层老茧,随后又脱皮,摸上去如同锯齿般粗糙。头发长得跟野草一样。几乎不成人形。
乱世里,于数百万人中去寻那特定的一个人,当真如大海捞针。
苏十三心下凄惶,忍不住又暗恨。这条龙临走前连个消息也不留给他,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记得回京城去找他?亏两人还结了死生同命契,是不是非得有天他走在路上突然倒地不起,在临闭眼的那瞬间,才终于知晓大郎那家伙出事了?
苏十三闭了闭眼,又看了一眼明生剧院前的巨幅海报。白家的“乡下”在哪里,没人知道。他只能再回京城等他。
茫茫人海,千里迢迢。可怜他身上连盘缠钱都没了。
想回京城,就得先想法子筹齐路费。
苏十三又闭了闭眼,最后一咬牙,捏着鼻子找去剧院后台,报出花若离的名字。
“是,跟花老板学过两年戏。大哥您帮忙问一声,这个班子里还缺旦角儿不?实在不行,跑龙套我也会。就求班主给赏口饭吃!”
明生剧院后台内人声鼎沸,依稀可窥见里头灯火辉煌。与苏十三搭话的是个净角儿,鼻梁上贴了白,上下打量他几眼。
“等着,现在正要上台呢!过会儿班主出来我替你问一声。”
“哎!谢大哥通融!”
苏十三展颜而笑。破衣烂衫,这一笑,却笑出了明媚春光,硬是将满室梨园秀色压下三分。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眸光湿漉漉,像是会说话,又像是藏了一对儿钩子。
那净角儿明显愣了愣,随即掉头匆匆地掀开棉布帘子进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见了苏十三,还客气地邀他去里头茶座小坐。在茶座里头,那人先是捏着鼻子嫌弃道:“这一身臭气!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苏十三抿干杯中茶水,笑了笑。“原本是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这不京城也打仗,又想着叶落归根,回印城来。”
“也得亏你运气好!”那人乜着他笑了一声。“洪家前阵子也逃了,不然我还真不敢收你!你那案子,可才销了没几年!”
苏十三闻言抬眼笑了笑,笑容苍白。却依然眉目生动,一颦一笑,便堪可入画。
第103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6
六年后。
冀城,四月十六号。大悦剧院前张灯结彩,捧场的商家纷纷送来花篮条幅,临街的墙面上贴着巨幅海报。
“让让!”
“劳烦让让!”
“往左边一点,阿水你挡着今儿晚上的戏牌子了!”
冀城的绅士淑女们衣冠楚楚言笑晏晏,高跟鞋尖敲击在地面,遮阳花伞与宽边檐帽交错如织。西洋香水与老字号百雀羚的香味散溢在四月底的空气里,染的一城柳绿花红。
大悦剧院海报上头有一个化着浓妆的俏佳人,正抬起水袖,半遮着面,十指纤纤如春葱。只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斜斜扫过来。每个人从海报下经过,都觉得那双眼睛看的是自己。
那一眼,仿佛整座江南的柳堤都染了青绒,令人浑身骨头都酥了。又仿佛泡在一池春水里,阳光照得和煦,万千言语都勾不回飘走的魂儿。
“米老板,你也来听苏老板唱戏?”
“可不!苏蝶衣老板可是好不容易请来的角儿!盼了一年,就盼今儿个这场戏了。”
剧院前,来往的两位乡绅见到熟人,相互拱了拱手。米老板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红玉帽,胸前用银链子挂着块珐琅怀表。另一人则是西装皮鞋,短发梳的精神,胸前左口袋插了块折好的方巾,浅灰色毛呢子西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笑嘻嘻地拱手叙旧,还未谈上几句,就听到里头锣鼓响。
“哎哟,开锣了!”
“米老板请!”
“请请!”
门口嗞啦一声,停下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甩了下挂在肩头的白毛巾,扭头陪笑道:“大悦剧院到了!”
车上人约二十来岁,头上戴着顶黑色礼帽,亚麻色细条纹的三件套西装楚楚,黑皮鞋锃亮。他弯腰从车上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把红玫瑰,往车夫掌心里头扔了块银元。
“哎?先生,给多了!”车夫忙跟在后头招手喊。
那人走了几步,走到剧院门口,回头夹着眼角一笑。“本少爷今儿个高兴!多出来的,赏你买顿酒吃!”
车夫喜出望外,忙抬头看去,却见那人立在剧场前凝神细看海报上的花旦苏蝶衣。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歪着脑袋,痴痴地笑了一声。
车夫也顺着那人目光瞧去,忍不住咋舌。这几年,苏蝶衣老板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各地方都有为他痴狂的少爷公子。
眼见着他刚拉的这位,也是对苏老板迷的不行!
*
“苏老板,您先喝杯蜂蜜水,润润嗓子。”
西洋水晶镜面上映出贴着金翠色花钿的一张脸,珠冠还没戴,身上的戏服却已经穿了。两鬓长垂,颊边点着胭脂,眼角勾出一抹绯红,当真是粉面含春宜喜宜嗔。
一举手,一投足,能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不想喝。”
声音也清甜,如同黄莺出谷。
“苏老板,您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喝点水润润喉吧?怕到时候,倒了嗓子就不好了。”
“你就这么见不着我好?”
素白的手往妆台上一拍。苏十三赫然站起,柳眉倒竖,转向说话那人。
那人立刻怂了,瞪眼张唇,却一个字都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