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诺伸手掐住汉克的下巴,端详片刻:“留在这里,这是为你好。”
映在汉克眼中的人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他张口结舌,抗拒不能,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消除罪恶,”以诺说着拉开汉克,缓步走入雨中,“是我的使命。”
“我自诞生起,就与这个使命同在。”
以诺顺着爬梯爬上了水厂的水库,汉克的双眼被雨水打湿,他看不见以诺正在做什么。
镇民们也看见了高处的以诺,叫嚣着“抓住他”,一拥而上。
恶魔也紧随其后,形成一片黑色的浪花,试图扑落以诺。
“嘭!”
汉克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面都在颤抖,许久汉克才意识到是水库炸裂开来,贮存的水喷涌而出,铺天盖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任何东西来得及改变自己的行动。
恶魔最先发出惨叫,开始逃跑,但这一切都是徒劳,连同雨水都好像被影响了,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无根之水,威力与被祝福的圣水比肩。
恶魔的尖叫此起彼伏,汉克看见他们在融化,雨水把他们穿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孔洞,最后惨烈地倒在水中,被完全消灭。
那些追着以诺的人同样在悲鸣,他们看着自己的手,还有身体,那上面是无数的血窟窿,雨水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致命的硫酸。
汉克为这惨烈的景象感到惊恐,缓了许久才意识发生了什么。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如此可怖的圣水吗?不仅可以融化恶魔,甚至能溶解罪人?
毕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绝不可能毫无罪孽,只要圣水足够纯粹,连人的罪都能够消灭。
但这太可怕,也太不可思议了,能够腐蚀罪人灵魂的圣水,怎么可能由祝福产生,这更接近诅咒。
至少这不是任何人类的神职者所能做到的。
汉克后退几步,避免自己沾染到这些东西,同时对以诺产生了担忧和畏惧两种情绪。
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遇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这是以诺制造的吗?汉克得不出答案。
人们和恶魔变得千疮百孔,丑陋而恶心,他们举手向天,嘶哑地祈求神的拯救。
这场雨不停下着,一直到天上的黑云都被洗刷干净,只剩下一片空荡的天幕。
实际上,不止天空,所有一切拥有生息的东西,全部都不复存在。
雨势减弱,汉克大着胆子伸手接了一滴水,冰凉凉汇聚在掌心,接满后又滑落。
现在,这又变回了普通的雨水。
汉克走出藏身处,远远看见一个跪倒在地面上的身影。
以诺仿佛凝结成一个雕塑,他不明白自己何时走了出来,而自己又做过什么,只记得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
污秽与罪恶,必要全部洗清。
我做了什么?以诺伸出自己的双手,这是他第一次确凿地感受到身上不同寻常的力量。
镇民不在了,恶魔不在了,他们好像凭空蒸发无影无踪,只剩下些许零碎的片段,间断式地重复。
胸口传来在窒息的疼痛,以诺紧紧压住前胸,躬身发出压抑的闷声。
这是他从未体尝过的滋味,是粉身碎骨都无法比拟的痛,好像在他的灵魂深处划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
以诺扒开自己的衣服,可以看见几个血点好像有生命一般生长出来,慢慢扩大,深入他的心脏。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痛苦以至于引出了幻觉,以诺看见了一些他难以描述的景象。
那一瞬间,以诺似乎明白了这几个痕迹是什么。
这是他杀戮的证据,是他永不可剥离的罪咎!
只要他手上沾染了鲜血,这些痕迹就会出现,蚕食他的身体。
以诺伸出自己的双手,看见了流淌的血液,这是自他伤口涌出的,但同样是来自于旁人身上的。
——原谅他们,然后爱他们。
以诺绝望地睁大眼睛,他不仅未曾做到神父的遗愿,甚至犯下了更深的错。
肩膀被碰了碰,以诺回头看见脸色苍白的汉克。
两人久久无言,最终是以诺抓紧汉克的衣服一角:“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得,我完全记不得,我是不是杀……了他们?”
以诺在说“杀”这个字的时候,几乎无法咬出清晰的读音。
汉克和以诺一样混乱,疲惫地坐下来,眼前这个一身血的家伙好像拥有两重人格,汉克从没遇见过这种事。
“我可以告诉你我看见的,但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确定,同样的,你要告诉我你又遭遇了什么,刚才那些人是什么情况。”
以诺用力点头,脸上满是不安定。
这场谈话极尽缩减,让双方了解了眼下的情况。
汉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对于以诺的遭遇他只能说觉得唏嘘。
恶魔诱惑世人,蛊惑世人,驱使世人成为他们的武器,朝向恶魔最畏惧的群体。
没有一个人无辜,同样没有一个人该受此劫难。
那铺天盖地的,最神圣的圣水降下的一刻,就已经不再是驱除邪恶那么简单,这成了一场屠杀。
但汉克又怎么能去诘难以诺呢?以诺自身都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汉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太阳已经出来了,却无法将丝毫温暖渡给以诺。
“我要回去,”以诺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我要……赎罪。”
“直到我因自己的罪行堕入地狱之前,我会用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来赎罪。”
☆、转机
“自来水厂的那一次驱魔根本不是一次成功的驱魔,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驱魔事故,是最失败的一场驱魔。”以诺语气颤抖。
“在那次事故当中被消灭的不仅有穷凶极恶的恶魔群,还包括普通人、特殊种族以及无辜灵魂在内,无论汉克怎样理解我,怎样把那场灾难粉饰为驱魔界的胜利,怎样把我剔除在外,避免了无意义的被调查,我都无法让自己解脱。”
塞纳无言以对,只能从第三者的角度旁观以诺的痛苦。
“圣水用于驱邪,消灭罪恶,而在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无罪,那么只要圣水的威力足够强大,它能涤清一切,用于驱邪的圣水是我祝福的,我制造的,就算我忘记了那段记忆,也依旧能记得自己习惯性做过祝福,你看见过我所祝福之物的威力,自来水厂的水库被整个打爆,水花冲向天空又化作一个区域内的瓢泼雨水。”以诺停顿了一下,喉咙艰难地滚动,“这屠杀的雨水无穷无尽,而那时的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活物在空地上挣扎最终蒸发殆尽。”
塞纳总算明白了以诺为什么始终不肯自己制造圣水,这样的力量对以诺而言更像是灾祸的源头。
“是的,他们有罪,但我有什么资格审判他们我把犹尼耶背叛导致的恶果逼迫其他人吃下,我的所作所为和恶魔又有什么区别”
再多的语言都无法阐明以诺日日辗转难眠所受到的痛苦折磨。
一面是神圣的神父,聆听神的教诲,一面是杀手,曾手握淋漓鲜血。
以诺在极端两面的夹缝中挣扎,生不再是一种恩赐,更像是无形的枷锁。
“我想你说对了,塞纳,我根本不是什么人类,”以诺将手深深插入自己的头发,“我至今无法理解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我的力量从何而来,但这又是我必须负担的罪孽,无论我消灭多少恶魔,我都不会得到丝毫多余的安慰,更无处抚平自己的伤痛。”
“遇见法涅斯那次是这样,这次又差点演变成灾难,我控制不了它,这力量会夺走我的理智和思维,去践行最残酷的抹杀,最后留给我一段空白的记忆和无尽的追悔。”
以诺的经历绝对不是任何法官能放在天平上衡量的,这不是单纯的善恶问题,当中一切的复杂情况交织在一起,人人都有罪,人人都无辜。
“当看见罪行的时候,当看见良善受辱的时候,这滚烫的力量足够烧我理智成灰,驱使我去实行所谓的清扫,”以诺向塞纳伸出手,像在展示无形的历史血迹,“我不知道是该感谢它还是痛恨它,它赐予我在恶魔中自如而行的能力,又使我变成一条没有锁链的疯犬。”
“这三点血痕,如同楔钉,狠狠将我钉死在回忆的罪恶十字架上,”以诺抱头,“我永远不配得到救赎。”
“哈珀曾说我和他一样,但我和他除了这惨痛的经历略有可比处之外,又有什么相似处呢?我是比他更糟糕的家伙,这代表光明的禁欲装束下,藏着的是一个黑暗的罪人,我永远不敢将自己暴露于外,害怕别人清晰看见我的罪咎。”
“这就是我,一个满身罪痕的家伙,不幸将会降临在一切与我亲近之人身上,我真的很害怕,再有一日,当我失控的时候,你在一旁,多米索在一旁,哈里在一旁……”
“以诺……”塞纳忽然打断以诺的话,伸出手紧紧握住以诺的肩,“别去想这些,你知道吗,这些该死的想法迟早会逼疯你,你不需要用过去的错误衡量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