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之掀开一只眼,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
又做了个怪梦,汗湿的T恤紧紧贴在后背上,这次他没有大口吸气喘气,五指将额前的头发往后梳,露出同样汗湿的额头。
他没转动脑袋,余光飞快把室内扫了一圈。
司悟不在!
他心中一凛,额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流。
“师父。”他哑着声,弯腰套上鞋子,走向床沿坐着的谭志远。
谭志远木着脸,目光有些呆滞,一个简单的抬头,愣是花了近半分钟。等沈景之的身影出现在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瞳里,他脸上陡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
沈景之头皮发麻,按下直冲脑门的惊悚,他状似关切地蹲下,握住谭志远枯瘦的右手:“师父,要喝水,还是上厕所?”
谭志远没答应,抽出右手,兀自起身,歪歪斜斜地往外走。沈景之吞了吞喉咙,深吸一口气拔步跟上。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应该说事情正按着他猜想的方向发展。唯独司悟,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司悟会不在身边。
司悟不在,他的底气不甚充足,虽还是一直跟在谭志远身后,但始终落后一段距离,步伐有点迟疑。
他低下头,转过手背一瞥,上面果然出现了鳞纹。
这样,司悟应该就能感应到他出事了。
要是不行,他还有阳鹊哨。
是了,还有阳鹊哨。
沈景之重重呼出一口气,没等心落下去,手隔着衣服在脖子周围摸了一圈,再伸进领口,瞪着眼来回摸了两遍。
不见了?!
沈景之怔怔地摸着空无一物的脖子,下意识停下脚步。
前面的人没回头,仿佛后面长了眼睛,他一停下,对方也停住,佝偻着背定定地站在围墙边,似乎在等他跟上。
沈景之紧张地舔了下嘴唇,在逃跑和继续走之间摇摆不定。如果不跑,前面等着他的是凶多吉少,如果跑了,师父怎么办?
他一咬牙,闷头迈开步子。
谭志远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听动静,沈景之一动,他就继续走,沈景之中途试探地停了两次,他也停下。
江水村背靠万足山,凌晨六点多,远远的能看见山峦叠嶂,雾气缭绕。临近冬季,地里没活儿,这个点还没人起床,就是觉少的老人和上课学生也要七点过后才会出来走动。
天蒙蒙亮,刚好能看清路的程度。
其实能不能看清都一样,他打小在江水村的大道小巷里东走西跑,哪家院墙上有个狗洞,哪家后门进前门出能少走几百米路他都门清。
谭志远没有刻意绕路,从家里出来,左转沿着大路直走,第二个岔口右转,穿过一条逼仄昏暗的小道,一路走到头,就是村里的祠堂。
沈景之以为他会带自己前往万足山。
他是沈景之,也是凡黎,万足山镇魂印的阵眼他是可以移除的。对方的目标是镇魂印下的阴魂,极有可能引他去那里。
他狐疑地打量两侧老旧的民居,再三确认这就是通往祠堂的路,心里的不安急速放大,胸腔鼓动得厉害。
司悟没回来。
阳鹊哨没了。
面前的人不知道是单纯被控制,还是像段弘文一样被剥皮剔骨了。
等下如果遇到突发情况,他能不能逃掉?
又是这种走一步看一步的境况,沈景之暗啐一口,拉起衣摆胡乱擦掉脸上的汗液,再看向前面的背影时,眼神里渗着泠泠的冷光。
一路上,谭志远没回过头,走到祠堂前,推开厚重的木门,径直走了进去。沈景之踌躇片刻,跟了上去。
村里的祠堂并不大,近三米的高墙内,只有一间大屋,和屋前的一棵荔枝树。
沈景之对这里并不陌生,甫一进门他就不动声色地将小院里能藏人的地方全打量个遍,并未发现异常。
进了屋,看见谭志远背对他站在高案前,手在案上摸索着,手掌摩擦过粗糙的桌案表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在昏暗安静的祠堂里,格外诡异。
沈景之握紧拳头,手背上的鳞纹颜色转深,呼吸不可避免的加快变重。
他现在非常紧张。
非常紧张,但不能像从前那样撒丫子逃跑。
他把手探进衣服下摆,腰上暗扣里别着的短刀,是他仅有的武器。这是叶彰留在于越住处的,和他的青鹘刀放在一起,没留字条,没特意发短信打电话说明。沈景之琢磨着是留给他的,给小师叔打电话时顺口提了一嘴,对方只扔给他一句话:“留着防身。”
不管他是刻意还是纯粹出于好心,沈景之没有拒绝,当场就把短刀藏到隐秘的位置。
只是……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瘦削佝偻的背影,神色复杂。
下不去手。
被控制了也好,换了芯子也好,那是把他从学雪里刨出来,悉心养育二十一载的师父。
摸上短刀刀柄的手,像触电一般立马弹开,垂在身侧重新攥握成拳。
“咔——吱——”
一阵重物滑动的声音后,谭志远回头睨他一眼,绕过高案,从旁边开着的小门走进后室。不容沈景之多想,脚已经先迈了出去。
后室是堆放祭祀杂物的,沈景之不是第一次来,只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那个拥挤狭小的后室,原来并列摆放的两个木架子往两边移开,露出后面遮挡的暗道入口。
里面乌漆嘛黑一片,沈景之只能看见几级往下的台阶,再往深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洞洞的,似是没有尽头。
他怕黑,怕一个人,更怕一个人往黑不隆冬的地方钻。
谭志远是人,目前却算不上自己人。
沈景之路上吹了半干的T恤,又开始洇染出几块湿迹。
谭志远轻车熟路地从木架上取下一支小臂粗细的大红烛,擦了根火柴点燃,一手抬着蜡烛,一手拢在火苗边,防止风把火苗吹灭。他顺手将火柴盒揣进裤兜里,走进暗道,步子很慢,走几步回一次头,确认沈景之是否跟上。
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整这些幺蛾子。
迟早得心理扭曲。沈景之腹诽,手又探进衣服里,按在刀柄上。师父动不得,不代表他不会动这里边儿的东西。
动不动得了另说,他只是不想死得太干脆。
☆、解封
沈景之的不安几乎触顶,黑魆魆的暗道里,只有一点昏黄的烛光,火苗微微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来动去。
持久的沉默让他受不了地主动问出了声:“师父,我们来这儿干嘛?”
谭志远依旧没作声。
沈景之却不在乎,他只是想弄出点声音,根本不在意他答不答应:“这是什么地方?我没听说祠堂里还有这种地方。”
“师父,你是要带我去见什么人吗?”
“咱们要走到什么时候?”
“这儿是谁挖的?”
“师父,快到了吧?”
“师父……”
再走了五分钟左右,前面隐隐能看到不同于烛火的光。
到了。
沈景之暗自推断,适时住了口。
谭志远走到带小窗的木门前,抬手敲了敲,里头传来一道温朗的男声:“进来吧。”谭志远照样不说话,直接拧开门把,把门推开,率先走了进去。
果然有人!
沈景之提高警惕,抽出短刀横在身前,走进亮堂的地室。
地室里只有一块平坦光滑的方形石块,勉强算是一张石床。石床边,玉色长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一头黑直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腰间系着一块玉佩,玉佩下方坠着一束靛青的流苏。
好一个翩翩公子 ,好一个——
淳于盘黎!
沈景之直直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目,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乜斜着眼打量那个刚才在梦里亲手杀了他的前世大哥。
看来他的失踪的确另有隐情。
神启君说盘黎赶到东部是为了阻止临涯和昆吾的计划,阻止二弟和小妹的死。可是最后,凡黎没死在战场,没死在敌军手里,甚至没死在长临军和昆吾手里,而是被他敬重信任的亲大哥,一剑将胸口刺了个对穿。
刚才的梦里,他第一次梦到眼前的男人。
梦里的那个他,在梦醒前最后一刻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大哥”。
从很久之前开始,沈景之就学会将这些怪梦当做现实看待,所以当这人出现在他眼前,他能一秒肯定他就是淳于盘黎。
他抬手,短刀直指温和含笑的男人。
对方呵呵轻笑,道:“好久不见,我的好二弟。”
沈景之冷着脸,声音也透着寒气:“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别紧张,只是一点小小的控心术,睡一觉就会没事。”他笑着说完这句,转向谭志远,笑意稍微收敛,眸子里淡光闪过,谭志远眼白一翻,像是突然脱力,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沈景之连忙跑过去把师父扶坐起来,视线一直钉在笑吟吟的男人身上:“你做了什么?”
那人在石床上坐下,无所谓道:“没做什么,让他好好睡一觉罢了。”
沈景之观他表情不像骗人,也寻摸不出他说谎的动机,暂且信了他的话。四下看了看,不愿意离他太近,只将谭志远小心地往后移了一段,让他在墙角靠坐好。他自己则再次握紧短刀,走到石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人:“你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