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脸色苍白,抬眸间眼底有泪,但到底没有把突破失败的事告诉重华。怪他心境不稳就急于突破,如今破境不成反而坏了道心,也辜负了重华。许是受了心境的影响,腹中绞痛愈发厉害,令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重华强压下喊医仙的念头,他心知怀里人为何受了这份苦。
“阿月……”重华断药的手微微颤抖,他将药吹凉,低声道:“不要怕,喝了药……就快好了……”
药一勺勺喂下,阿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重华将一块蜜饯压在阿月舌尖,冲去浓重的苦涩。
“睡吧。”重华用袖子轻轻抹去阿月额头的汗,哄道:“我抱着你睡好不好?我已经传音给师尊,让他代我坐镇灵山法会,以后我就天天陪着你,哪也不去了。”
“我不想睡。”阿月看向重华,眼底亮晶晶的。汗水打湿的青丝粘在他苍白的脸上,原本就出尘的容颜有些令人心折的脆弱。他撑起身,拉住重华的手,道:“带我走走,我想和你一起看看这灵山。”
重华担心阿月身体,又不忍拒绝,到底还是问道:“想去哪?”
阿月想了想,道:“天烬头,我们去看凤凰木。”
“好。”重华将人稳稳抱在怀里,乘白龙前往天烬头,看那如火的花海,甚至还捉了一只小凤凰来给阿月抱着玩。
接下来的日子里,重华带着阿月看了灵山很多地方,赤水之畔、不周山下、百里大泽、昆仑之墟……
倘若阿月还撑得住,他想就这样一直陪重华走下去。可是腹中痛楚令他不安,肚子里原本闹腾得厉害的小家伙儿最近像是累了般渐渐沉寂下来,不再给他半分回应,甚至于身下开始频频见红。
阿月看着重华照常端来的药碗,没有接过去,只是拉住重华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道:“你摸摸看,他好像不动了。”
重华指尖僵硬,下意识将手挣出,眼底满是痛苦,半晌才勉强安抚阿月:“不要担心,可能是睡着了……”
“这样啊。”阿月不再发问,只是将重华的每一分神态都纳入眼中,他伸手端起药碗,仰头灌下,然后将自己裹进被子里,阖眸睡去。
重华在床边守他良久,方才离开,随着殿门关闭,阿月睁开眼,沉默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海螺,用几分灵气催动,小螺号的光音传到万里之外……
药田里,瑟瑟看着掌心里碧蓝色的海螺,抬手召来青鸾鸟,随风而去。
21.
青鸾鸟落在殿前,瑟瑟依旧绕过正门,从窗前翻了进去。她腰间系了个小荷包,里面鼓鼓的装满了熟透的果子。
瑟瑟边走边解开荷包,捧着果子挑帘而入,待看见倚在床前的人时,果子从颤抖的指尖落下,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瑟瑟眼睛一酸,上前握住阿月的手。
阿月抽出手来,雪白消瘦的指尖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半晌,他才攒出些许力气,低声道:“他还没走远。”
瑟瑟惊疑不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帝君?”
阿月点了点头,强撑着坐直身子。他将手递给瑟瑟,恳求道:“帮我看看它好吗?”
瑟瑟垂眸看着眼前细瘦的手腕,薄薄一层雪白的皮裹着淡蓝的血筋,她伸手轻轻捧起那纤细的手腕,指尖搭脉。
阿月看到瑟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为什么……”瑟瑟喃喃自语,不可置信地抬眸对上阿月的眼睛。
阿月的眼里仍是温柔又平静,瑟瑟一瞬恍惚,用力摇了摇头,将手心贴在阿月的肚子上,道:“我想用灵识看看它。”
“好。”阿月点头同意。
瑟瑟深吸几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若是痛了就喊我。”
阿月把手覆在瑟瑟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必紧张。”
瑟瑟吐了口气,闭上眼睛,将灵识沉去阿月腹中。灵识感知下,她看到的先是一片破败的灵台,原本温润的灵元枯竭四散。不等她惊于阿月道基的毁坏,就见到了令她更心惊的一幕。
柔软的胎宫从腹底起黑紫一片,隔着黑紫的浓雾隐约可见一汪血水里浸着安静蜷缩着的胎儿。灵息全无,生死不知。冷汗从瑟瑟额角沁出,她猛地睁开眼,泪沿着眼角滚落。
灵识扫过的感觉并不好受,阿月浑身被汗湿透,呼吸急促,腹部上下起伏着,指尖死死捏住衣角。待灵识抽去的刹那,他伸手扶住床沿,撑住摇摇欲坠地身子,缓了片刻,捂住肚子问道:“它还好吗?”
瑟瑟脸色雪白,摇了摇头道:“已经……感受不到灵息了,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决定留下它了吗?为什么还要用化胎药抹去它?”
阿月怔住,几息之后猛地按住心口弯下腰去。瑟瑟大惊,伸手扶住他,却发现阿月浑身冰冷发颤,扣在心口的手力道极大,似乎想就此将整颗心都剜出来般。
过了许久,阿月才像是从痛楚中缓过神来,这段时间已是足够瑟瑟想明白。
“是帝君?是他瞒着你……”瑟瑟掩住唇,眼里泪意更重。
阿月的手缓缓抚过冰冷的腹部,眸色黯淡,低声自语道:“睡着了么……”一声叹息,伴着苦楚的笑。
瑟瑟抹去眼泪,起身道:“我去问他。”
阿月看着她跑出大殿,留下被风扬起的白色纱帘。
22.
重华将一缕分神留在法会之上,在青虚上神未到前,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监管着法会上的动静。待他从虚空之中回来时,明显感受到了一抹怒意从不远处朝他而来。
愤怒又悲伤的情绪让瑟瑟眼睛都泛红了,重华震惊,问道:“瑟瑟?你肯见我了?谁欺负你了?”
瑟瑟站在殿前,身后是万顷莲池,青鸾鸟合拢了美丽的羽翼,安静地栖在主人的身后。
“帝父”瑟瑟开口唤道。
重华先是一愣,随即眸中是无法掩饰地巨大惊喜,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道:“瑟瑟你、你叫我什么?你……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帝父……”
瑟瑟冷眼看着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男人,这是他的父亲,灵山的主人,高大威严,统领八荒,他曾温和又小心地蹲在她面前,说要种一树桃花给她。也曾放下尊严化形野猪,满足她的无理取闹。
如今她第一次唤他父亲,却不是为了成全一份父女情谊,而是因为……
“我想用女儿的身份,问您一句话。”瑟瑟抚过自己眉心,指尖下是圣人后裔留下的印记,她是灵山双圣的子嗣,身来就是神女。“当年,您也是这样逼君父舍弃我的吗?”
一言诛心,重华如至冰窖,僵在原地。当年的一幕幕于脑海中被掀开,那些晦涩的妒、恨、悔齐齐涌来,最后定格在那一汪血池里。师兄尚未诞下腹中孩子,却被他逼得无路可退……
重华脚下踉跄一下,从心魔里惊醒,头疼欲裂。
瑟瑟却没有就此住口,从出生起,祖父、君父、哥哥都很疼爱她,可她知道自己仍是缺失了一人的宠爱。后来,崇阳山下一个除草的老农告诉她,当年她有多么不被期待着出世,被质疑,被舍弃。
“如今又是这样……”瑟瑟眼中满是悲伤,质问道:“你救他与杀他有何两样?你欺瞒他在先,纵有万般好意,终究是空。你看过那个孩子吗?帝父!你见过它躺在血水里的样子吗?你会不会在梦里见到那个孩子也如我这般站在你面前,质问你今日为何不要他!”
重华呼吸急促,袖下的手死死攥紧,女儿的诘问句句敲在心头,令他痛苦不堪。
瑟瑟落下泪来,哽咽道:“他曾说过,这个孩子是您给他的,便是他此生唯一真爱之物。如今您再强横夺去,留他一人如何独活。”
重华如遭雷击,豁然惊醒,心头大跳,一步跨出直抵阿月所居殿前。
门被推开,白纱狂舞,殿内空无一人。
“阿月!”重华方寸大乱,随那一缕清苦的药味寻到了太清湖前,湖中白龙仍在,炽凤却不见了,一根如火的尾羽落在池边。
23.
堕仙河上波涛汹涌,狂风大作,暗红的河水透着不详地死气。昔年天道大劫,无数仙士死在此处,死灵怨恨汇聚成河,方圆百里,寸草不生,飞鸟不经。倘若凡人落入河中,瞬间就会被怨灵咒杀,尸骨无存,烟消云散。若是仙圣者落入河中,则会沾染业果,毁去道心,跌落境界。
“回去吧。”阿月摸了摸炽凤翎羽,轻声道:“不要往前去了,风太大,若是河水溅在你的羽毛上就不好了。”
炽凤低鸣一声,垂下头眷恋地在阿月身上蹭了蹭。
阿月只身赴长河,他身上仍是单薄的白衣,青丝披垂,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他费力地走向小坡,待到尽头时,脚下便是惊涛拍岸。他低头抚过肚子,刺痛仍在,只是腹中的孩子再也没了踢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