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就都是一个人啦。
十年前偷了一段宠爱,十年后加倍还给他一个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认真算来,我还赔了不少。给他治伤,帮他龙蜕,现在还送他回家。
我对他可不比曾经他对我的差,而我全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利用哄骗。
以后,我们是真的毫无关联,再也不见了。
“怎么……吃亏的永远是我……”我蜷缩着,感觉有什么从眼里流了出来,越发佝偻起身子,将脸埋进双臂间,“凭什么……”
凭什么呢?
以前我总觉得,该是凭他是北海王,凭他高贵无比,我低贱如尘埃。可现在我恍然明白过来,事实并非如此。我吃亏,凭得从来不是他的身份荣光。
我一次次忍让,一次次顺服,一次次为他的爱语心动不已,都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旧情难忘,情根深种。
再次醒来已是黄昏,窗外天边溢满余晖,暑气尽消。
我昏沉地撑起身,衣服上接二连三落下东西,四散着滚到席子上,在昏暗的屋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我捡起一颗捏在手中,有些怔愣。看来今日分别我是真的伤心了,竟流了这样多的鲛人泪……
粗略一数,足有十几颗,巴掌大的小匣凑活能盛满一盒。
拍拍衣摆,将珍珠扫到一边,也没去管它们。我起身推门而出,让春婶给我备饭。
元宝兴冲冲跑到我面前:“主人您可醒了!肖道长等了您好久呢。”
“肖飞羽?”
元宝用力点头。
他来做什么?
我心觉奇怪,但还是让元宝将人领过来。
凝视着桌上的长条小匣,我眼角抽搐道:“这是你师父说要给我的?”
肖飞羽轻咳道:“是,一共一百六十张符,祝您一路顺风。”
少年不为其他,是为他师父给我送鉴别礼来的。
一百多张符,我写的,反送给我,连装符的盒子都不换。那老小子自己送不出手,只好叫徒弟登场,也是够不要脸的。
我一掌拍在匣子上:“行了,礼我收了,你回去吧。”
肖飞羽恭恭敬敬起身,朝我一拜:“前辈保重。”
吕之梁那老小子不怎么样,整日抠抠索索的,他这个徒弟倒是不错,我也很欣赏。
“保重。”
凡人寿数有限,就算踏上修行之路,大道三千,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条道。
龙族万年不朽,鲛人少说也能活个千年。人间眨眼沧海桑田,今日一别,我与他们不一定还有再见之日。
晚上收拾好行李,我将蛤蟆精一家招到近前,简单说了下自己走后对他们的安排。
屋子以后是他们的了,我房里的那十几颗鲛人泪也是他们的了,以后没钱可以当了换钱用,但一定要小心凡人,别被他们给骗了。
春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呜呜咽咽抱着刘奶奶哭了起来。
刘福不明所以:“主人这么突然这是要去哪儿?小姐也去吗?说起来……今日一天都没见过她呢。”
他一提墨焱我又是鼻头一酸,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小姐……去找她娘了,灵泽正好顺路,我就让蒋虎与吕道长护送他们一道回去了。”
元宝怅然若失:“小姐不回来了吗?主人也要走了吗?你们……你们不要我了吗?”说着说着硕大的眼泪便滴了下来,他要是鲛人,定能哭出比我还大的鲛人泪。
我将他抱到膝上,替他擦去眼泪:“会回来的,我们都会回来的。等你长大了,我们自然会回来看你的。”
长大了,似乎许多愿望都能实现。可到底怎样算长大,哪一天算长大,却好像并没有个准数。
如此,也不算骗他。
第30章
离开龙虎山,我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地,想着前往内陆应该是最安全的选择,便动身往西边探进。
一路上我很少进凡人的城镇,只在山林里行走。白天赶路,晚上有山洞、破庙最好,没有就睡荒郊野外,随意找棵树靠着。
这样走了十来日,离龙虎山越来越远,天气也由夏转秋。
这日我走在林间道上,迎面而来两个樵夫猎户打扮的高大汉子。
他们见了我,初时十分警惕,停下脚步远远观望,后来可能觉得我没有危险,便又继续靠近。
“公子是探亲还是游玩?”其中樵夫抱拳问我。
我被他问得也很莫名,便道:“探亲如何,游玩又如何?”
樵夫与伙伴对视一眼,另一人客气与我解释:“公子切莫误会,我等并非是要阻拦公子去处。只是此地近来有些不太平,相传有凶恶大妖出没,专喜食人。公子若是探亲,至此一条道也没有办法,但如果是来游玩的,那我们劝您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吧。”
凶恶大妖?
我从怀里摸出一张引火符,竖在两人眼前,只轻轻一吹,符纸便整个烧了起来,且火焰熊熊,笔直向上,随着时间过去,符纸也没有丝毫变化。
“有我凶吗?”我又一吐息,火焰朝完全呆愣住的两人袭去,堪堪停在他们鼻尖三寸处,惊得两人齐齐后跳。
“我跟龙虎山宝灵观的鹤清真人学过两年道法,手头有点捉妖的本事,两位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手指微微一摆,那张符便像从来没有燃烧过,平整如初,只是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符文已经消失。
樵夫咽了口唾沫,话都要说不出。
“那,那就好……”他拉着惊魂未定的猎户小心翼翼绕过我,忽地两人同时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离开。
我看着他们狼狈逃窜,嗤笑一声,拍拍手继续向前。
我对人族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虽然吕之梁和肖飞羽都是人,可在我心中,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总是有别其他凡人的,更像是同类。
说得明白些,这世间人族在我眼里只有两类,一类是宝灵观的道士,还有类,便是当年欺我辱我抢我鲛人泪的阴险小人。而宝灵观的道士都在龙虎山,我现今所见每一个凡人,都无法让我生出信任。
又往前走了一段,途径一座破庙,天色将晚,我也准备在此过夜。
逮了只野兔架火烤制,兔肉正烤得喷香,表皮金黄焦脆,往下滴油,虚掩的门外忽然传来人声。
“我就说有香味,你看……”一个年轻的男声由远及近而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呆子这样不怕死……”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粗暴推开,两个穿着斗篷的怪人出现在我眼前。
先头一个脱下兜帽,露出一张化形痕迹明显的面孔,不,应该说,除了身体,他的头根本还是原形,并未化成人样。
“是个小白脸。”长着一张海鳝脸的男人抬了抬手,从披风下举起一柄硕大铁锤。
我缓缓站起身,暗自蓄力。
走了这么远,都躲到山里来了,竟然还能遇到同族,我这到底什么运气?
海鳝脸抡着大锤就要上来,我后跃一步,从身体里幻出栖霞。
“啊……”另一个身材更为娇小,一直躲在海鳝脸身后的斗篷人身形一颤,从喉咙里微弱地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我眯了眯眼,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哦?看来还有些厉害。”海鳝脸没再莽撞前冲,围着我小心绕起了圈。
他头如仙鹤,嘴又细又长,眼睛跟两颗黄豆似的,一本正经的样子,瞧得久了颇有些好笑。
我没忍住,嘴角略略上扬了些许,他忽地大喝一声,竟是找准这一时机举着铁锤就扑了过来。
然而扑到一半,一缕青烟从他身后冒出,绕着他身形游走一圈,像是一条锁链般将他锁住。
海鳝脸两眼一翻,连个挣扎也没便晕死过去,扑在了我的脚下。
他倒下后,从身后露出一抹娇小的身影。对方头脸仍旧笼在斗篷里,只两只白皙纤细的手露在外头,掌心捧着一只精巧的香炉,如同活物的青烟便是出自其中。
海鳝脸呼吸匀称平缓,并无性命之忧。
我看了眼睡得死猪一样的海鳝脸,又去看对面始终静默无声的斗篷人。
“久别重逢,不露个正脸给我吗?”从方才对方无意中泄出声音,我便隐隐有了猜测,之后她不但不攻击我,还窝里反的将海鳝脸给迷晕了,我就更是确定。
“墨雀。”
她既然示好,那我也客气一些,将栖霞收进身体里。
那娇小的斗篷人浑身一颤,伸手拉下自己的兜帽。
十年对凡人来说是很漫长的时光,可对鲛人来说,基本不会留下岁月的痕迹。
这个“基本”法则在墨雀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她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凹陷,嘴唇干瘪,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虚弱,最让我震惊的是,她的头发睫毛都成了白色,乍眼看去,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兄长,安好?”她嗓音喑哑,吐字都透着困难。
我看了她半晌,踏过地上毫无动静的人体,直直走到她面前。
“真的是你……”我没想过会再次见到她,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而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些压抑的情绪并没有因时间而淡化,它们如同夏日雷云,蕴藏着,挤压着,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惊人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