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一众浩荡人马已经离开,留下满地的红纸碎屑。几颗喜糖洒在地面上,被拥挤的人群踩的支离破碎。
周围众人如同潮水一般拥着迎亲的车马向前,那个过于热心的陌生人也不知何时同他走散了。
原本乱成一团的街道瞬间变得空荡又清净,只留下张青岚一个人,视线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久久不移。
热风刮来,张青岚身上脏兮兮的一小片衣角迎风翻飞,发出细细的响。
不多时,仿佛一尊木雕一般的青年方才弯下腰,伸手从脚边的黄泥地上轻轻拾起来一颗喜糖。
大概是真的如那个陌生人所说,敖家为了求娶宰相之女花了大功夫——就连分发给平民百姓的喜糖都是下了心思的。
印了赤金花纹的红纸仔细地将浑圆的一颗糖心包裹在里面,纸面上是金线勾勒出来的牡丹,花蕊处还沾着一点金箔,画龙点睛。
只可惜这精致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何时被人碰掉在地,金线红纸上滚了一层黄土,变得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
将喜糖端在手心里端详片刻,张青岚垂下睫羽,兀自剥开外层的糖衣,将里面干净的晶莹糖瓜悄悄塞进嘴里。
娶亲啊……张青岚想,宰相的女儿,理应当得起这十里红妆。
甜腻的糖水在口腔里面渐渐弥漫开来,青年眨眨眼,漠然抹掉了流至腕骨的鲜血,舌尖将那糖瓜顶到一旁,腮帮子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进入幻阵的那一天晚上,似乎自己身上披着的也是凤冠霞帔。
那宅院的屋舍狭窄,被艳红的纱幔填满,烛火摇曳灯光朦胧,宣纸糊成的窗户上贴了大红的喜字,床面铺着零零碎碎的红枣桂圆。
对了,还有合卺酒。
喜糖逐渐融化于舌尖,张青岚收敛了眼底尚未消散的郁色,抬手揉了一把心口,眉头蹙起。
敖战会和别的女人重复一遍那天晚上的仪式与情事吗?
大概会吧,张青岚捻着指尖的糖纸,面色漠然。
毕竟幻阵里的亲事,哪里当得真?
青年瞳仁漆黑如墨,其中暗色翻涌。身上的伤痕仿佛同他作对一般,在这种时候齐齐变得生疼。
胡乱将衣袖向上拉了一把,张青岚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被剪刀划过的地方已然泛起了青紫,鲜血在伤口处凝固,蹭在粗糙的麻布衣料上,留下干涸的血迹。
松开手,任凭衣袖垂下,重新将伤口遮盖。张青岚置若罔闻,仿佛看不见、伤痕便不存在一般,没有丝毫要处理的意思。
正当他向前迈开步子,准备将手里的糖纸揉成一团扔掉之时——忽然,那张皱巴巴的红纸上泛起了极微弱的一层荧光。
张青岚见状当即攥紧了手心,眉头皱起,几下便闪身躲到了附近的巷角处。确认过四下无人,方才缓缓松开五指。
原本大红的薄纸在瞬息之间凭空燃烧,在幽蓝火焰的包裹下逐渐显露出原形。
不多时,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青年的掌心之中,其上大咧咧地涂着“午时,别院,速来”六个大字。
字迹潦草狂狷,像是匆忙写就,上面覆着的轻薄灵气张青岚再熟悉不过……是敖战。
反手将纸条攥得皱起,青年神色微动。
没有片刻犹疑,当即三两步跨出窄巷,埋头向前快步而行,朝着还未过于远离的迎亲队伍赶去。
缀在长蛇一般的迎亲车马末尾,队伍之中鱼龙混杂。张青岚遮掩面容,披上随手偷拿来的外袍,装模作样地接过某个侍从手中端着的一盒茶点贡品,很快便混入其中。
趁着周身众人忙碌、无暇顾及其他的间隙,张青岚方才安静抬眸。
望着远处白马之上那个熟悉背影,眼底漾起一丝微光。
***
混入主宅的过程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
敖家的大少爷娶亲,整座府邸因此变得格外忙碌。由于时常要从主宅之外迎接各种送入敖家的贺礼,时间久了,家丁疲惫,自然变得懈怠。
张青岚侧身躲在回廊之后的半根圆桩处,冷眼看着面前来回穿梭、不停走动着的下人们。
低头盯着暗青色外袍上逐渐渗出来的血迹,青年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直到最后也只是撕开了单衣的下摆,粗粗将伤口绑缚起来。
躲过其他下人,张青岚来到别院的围墙之后,足尖在墙面上几次踩踏,双手板着围墙之上突起的粗砺砖石,稍加用力便翻过围墙,轻巧落地。
跟外面热闹嘈杂不同,别院内空无一人,气氛近乎于死寂。
张青岚踢开面前的杂草,随手轻拍衣摆处因为翻墙而沾上的道道灰尘,迈步往院中走去。
待到他站定于院中葡萄架下,不过片刻,眼前的空地上便出现了另一个拉的狭长的黑影。
是敖战。
感受到从身后覆过来的身体,张青岚浑身一僵,却是在瞬间便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很快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身上穿着的大红喜服,手臂横在自己的胸膛前,抱着他的力道极大,久久不松。
敖战将青年单薄的身子整个拢在怀里,凑到对方的耳侧,声音低沉地呢喃道:“还未拜堂,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温热的气息随着话音轻轻喷洒在张青岚的耳后,浓郁的酒气也因此再掩饰不住地弥漫开来。
听到敖战的问话,青年整个人正欲扭头的动作一滞。
……敖战喝醉了。
不仅如此,还将他错当宰相之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情,一副熟稔的架势,仿佛已然操练过百十次。
只觉得胸腔之处忽然一沉,张青岚嘴角勾起个细微的弧度,心想龙王大人果真风流多情。
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的波澜,张青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敖战横在自己身前的手往外推去,冷声道:“公子怕不是认错了人。”
话音未落,便被敖战反手捉住了手腕,稍稍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拉扯着转了个面,搂着青年一把细瘦腰肢,双眼朦胧地凑近细细瞧上几眼。
酒香气随着男人的动作变得愈发浓郁,逼得张青岚下意识地向后躲,却被敖战一双大手揽住腰背,往自己的怀抱中拉扯。
一片混乱之中张青岚身上的伤口多半被蹭得裂开,细微的血腥气弥散出来,原本干干净净的一身外袍也逐渐渗透出来零星的几点血迹。
张青岚闷哼一声,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败。眼前因为疼痛而变得片刻模糊,自然也就错过了面前男人眉间转瞬即逝的皱痕。
等他再从疼痛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敖战因为他的抗拒而变得不耐烦的一张脸。
强硬地将青年重新拽回自己的怀抱之中,敖战勾起张青岚的下巴,不顾青年反应,直直凑上去啜吻他的唇角。
眼尾余光却盯着葡萄架上一根忽然舒展开几寸的鲜嫩绿藤不放,敖战眼皮半阖,收敛了眼底暗涌的光。
“唔…敖…”张青岚被迫打开齿关,舌尖被敖战不住舔舐吮吻,控制不出发出几声粘腻湿润的低吟来,换得的是男人暴风骤雨一般的进攻。
揽着张青岚的腰身,敖战几步向前,将人带离了葡萄藤架,往房间走去。
待到大门被迫不及待地男人一脚踹开,里面厚厚的一层积灰猛然扬起,令人猝不及防地呛咳出声。
敖战没等咳嗽不止的张青岚缓过来,反身将他直直压在了墙面上,欺身而上,咬着青年的柔软耳垂,似是在说些什么甜言蜜语。
然而真正落到张青岚耳边的,却是极为清醒的一道声音,低沉喑哑:“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张青岚刚刚抬起的一只手当即停滞在了半空中,僵硬片刻,方才缓缓落在男人的肩膀上。
仿佛情动,青年原本还稍有抗拒的模样消散不见,转而伸手搂住敖战宽厚坚实的脊背,两个人凑近了,耳鬓厮磨。
“消失了大半个月,真是让本王好找,”敖战狠狠咬了一口青年的唇瓣,声音温柔,在对方的耳边用说情话一般的语气道:“还把自己的身子弄成这样,该罚。”
张青岚闻言心神一震,当即明白敖战已然恢复了记忆。方才如此行事,多半是附近有那花妖耳目,不得已为之。
只是距离他进入那无名店铺最多不过两个时辰,怎么又会有半月之久?半月之间外界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一出来便恰巧撞见敖战娶亲?
林林总总的问题堆积起来,令张青岚烦不胜烦,只感叹这幻阵之中果真秘辛太多。
正当张青岚回过神来,对上敖战雾霭沉沉的一双眸子,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被人直直吻上来,封住了所有未开口的话语。
缠绵悱恻的一吻完毕,敖战这才轻咬着他的下唇,含混道:“先别说话。”
边嘱咐,视线还不忘貌似无意地透过窗户朝外扫上几眼。
眼看着安抚好了怀中人的情绪,龙王这才松口,埋到青年的肩窝处好似亲热:“如今幻阵禁制未消,我的功力恢复不至五成,不便施展。”
“听话,”拇指摩挲着青年眼尾细嫩的皮肤,敖战一双墨色瞳仁之中波涛汹涌:“待会去了正厅,按本王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