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华道君说,过些时日会有一个少年在三川管治的河中溺水那孩子与自己有些仙缘,故不忍袖手旁观,但他自身近日有些劫难,不能脱身。所以请求三川神君出手相助,也算积攒功德,还承诺,来日定会向天帝呈表,助神君一升仙品。
三川自然不是为得这些身外虚名,毕竟在自己地界的事,更是救人性命的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
若是还能一升仙品……倒更是划算。
……
虽然一开始广华道君并没有打算告诉他关于少年过多的事,但架不住三川的软磨硬泡,就将少年遭遇的一些事情,给他讲的七七八八了。
可他就是有点嘴欠。
谁知少年抿着小嘴,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
“我没有名字。”
三川眯了眯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你先别忘了我可是神仙,你是叫周陵,对吧?”
少年别过眼去,说道:“那个祸害名字,不要也罢。”
三川倒是嘴快:“命数是命数,跟你名字没多大关系的。”
说罢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太好,左思右想。
“名字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舍弃……”
三川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话劝慰他,一出口,俨然成了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情景。想了又想,虽然自己不擅长跟人讲道理,反正调子也都起了,干脆就趁着这时候,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不惜命的小孩。
“小小年纪寻什么短见,人生本就不易,人存活于世多艰难,比你苦的人比比皆是,怎么你就这样想早早去地府下油锅浸血池啊?”说罢,三川觉得自己一身正气,形象一下子伟大了不少。
周陵在床上偏过头,侧着身子,眼眶里噙着多时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床上掉,蜷缩起身子,抽抽搭搭的说着:“可……可是,他们因为我,因为我才死了……呜呜呜……”说道后来,直接变成了嚎啕大哭。
亲眼看着身边人被自己“克”死,这种滋味,好比在心头割下一刀、一刀,其痛入骨,蔓延至四肢百骸,可他偏偏又不许他死。
三川登时心软就了下来:“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周陵哭得累了,变成了小声的啜泣,三川帮他整了整被子,说道:“既然如此,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与我作伴可好?”
他睁大了哭得的红肿的眼睛,泪水润湿的眼睑,黑亮的眼珠,像从山林间忽然闯来的小鹿的眼睛那般无辜清澈。蠕动着嘴唇:“可是……我会……”
三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伸出大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本神君可是神仙,你一介凡人的煞气还奈何不了本神君,放心跟着我就好啦。”
周陵休养了几日,总算是恢复了神采,也不寻死觅活了。想来周陵也是个性格坚韧的好孩子,受的伤痛虽深,但自愈能力也不弱。
周陵心道:我死过一次,深知死亡的可怕,如今重获新生,这便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这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周陵穿上三川给拿来的一套天青色云缎窄褃袄,正正合身。
出门探探头,发现河边一块大石头旁倚着一抹亮眼的绿色。
三川拖着翠色衣衫侧卧在河畔的大石头旁,仰头饮尽酒壶中最后一滴琼浆,翠色衣领合着撒下的阳光,衬得他纤细脖颈更是白嫩润泽。
周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三川脸上僵了一下,直着眼瞧着这小豆子想干嘛。
“周陵在此拜谢三川神君的救命之恩。”小周陵一本正经的跪拜道。
三川饶有趣味的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陵’字五行属火,与你相冲,且意多不祥,我记得你不太喜欢你的名字……”
周陵再拜:“求神君赐名。”
三川摆摆手,搁下酒壶,认真仔细的思考着。突然,他想起几天去某地的集会凑热闹时,路过一个小巷,听一个妇人管教自己孩子说了句子承父业,于是脱口而出:“子承,子承如何?”
周陵轻声念了几遍,脑袋里在想“子成,子城,子程……”究竟是哪个?
三川又说道:“子承父业的子承,不错吧。”
三川自以为是意义非凡且读起来呀朗朗上口的好名字,为此沾沾自喜。
少年敏感,听罢心底一凉,“父业”二字已是此生不可得的天边浮云,血亲几乎全都命丧黄泉,他是为谁的“子”呢?
周陵面容惨淡,却还是憋心里,
拜谢三川神君的恩赐。
三川看着少年对自己没两句话就三叩九拜的,觉得有点太浮夸了。
摆摆手道:“别没事拜来拜去的。”
从此……子承便被三川留在身边,从一个富家小少爷慢慢的、不得已学会了收拾房屋,洗衣做饭……
子承刚留在三川身边时,一次三川说要带子承外出见见世面,却将他带到了更为荒凉的深山老林,倒是见识了不少奇异猛兽。年少的子承吓得趴在大树上,紧紧抱着枝干不撒手。三川见他这副样子以为是他喜欢这棵树,便将树连根拔起,一并带了回去。
这棵树不是一般的树,名叫博山树。这种树,对天上地下,万物百态,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这棵博山,在山林间吸收天地精华,潜心修炼,一心想成为能遮天蔽日的大博山。没想到渡劫关口,让三川神君粗暴的挪了窝,损了根基,落光了叶子,停止了生长。
三川还将这棵博山树移到河水边,好像生怕他照不见自己这副样子。
子承觉得很是愧疚,便每日前来照拂心灰意冷的博山树。渐渐地,子承被博山树的渊博学识,还有他口中的奇异万物所吸引……子承平日里除了收拾屋子、做饭和照料老神仙,其余时间便大多都是在博山树那里度过的。
以至于博山经常怀疑,三川老神仙就是为了让自己帮他教育孩子才搬过来的。
从前日月长。三川不觉得日与日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三川还从未如此在意过时间。他看着子承一点一点的长大,才发现,原来时间的痕迹是那么深刻。
曾经小小的男孩子,现在长得越来越俊朗了。黑发干净利落的束在脑后,修眉俊眼,顾盼间,神采飞扬,无限美好。
三川常盯着他的脸想,这么好看的脸蛋,肯定会有很多姑娘喜欢。
不过长的大了些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
以前的小子承会一脸崇拜的听着三川给他讲自己曾经的“辉煌历史”。
如今,三川只要一开口:“当初神魔一战,那天上像是挂了血……”
子承就会淡淡撂下一句话:“那时候你也和现在一样,躺在河岸看的吧。”
“大不敬!大不敬!
一次三川醉了酒,抱着桌腿儿哭诉:“从前小小的、可爱的、整天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子承,怎么现在老欺负我、吓唬我……呜呜呜卸磨杀驴啦……呜呜呜……”
子承在一旁看着像个大青虫一样扭来扭去的三川,挑眉道:“‘卸磨杀驴’这个词用的真是巧妙。”
子承常说这个老神仙太懒。
三川每每听了就摇着头,满脸严肃的解释道,他这是随心所欲,并非懒散。
深秋的时候,从北边迁徙来了一群凌霄鸟。他们只是在山谷里暂时休息。凌霄鸟见识广又爱说话,一群鸟儿叽叽喳喳的在山谷里,三川也不嫌吵的头疼,提着酒壶,躺在大石头上同他们聊聊天。
也许是近来夏毒余热未散,导致子承最近总是总感到心神难宁,心中似乎有股无名的火,虽然谈不上烧心灼肺,但是却够难耐的。
尤其是每每见到三川,总是按捺不住想要发脾气。
子承心里慌乱,对着博山也不好提三川,也就只能自己忍着。
不过博山常说:“你在这荒山野水的地方与世隔绝的太久了。三川那老东西说带你见世面也总带你去荒凉的地方,少有人烟。你倒可以多和外人结交,好过困在那老东西身边。”
困在他身边吗?子承想着这句话。呆呆的倚着博山坐了一天。
傍晚回去的时候,三川和往常一样,抱着酒壶坐在桌子旁边。
桌上摆着烤鸭和糖葫芦,看来又去集市逛了。
三川手里握着酒壶,招呼他来吃饭。
又喝酒。子承心里闷闷的想。
三川每次去集市买东西,回来总不忘带点小吃食,小玩具。什么糖葫芦,小木偶……
子承有些不快:如今自己都这么大了,还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又或许,他从来都没注意过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人吧。
不知为何,子承心中更加烦躁了,如百爪挠心。
一旁喝酒的三川见他有些不太对,悬着酒壶,看着他,正要开口询问。
子承起身道:“我吃饱了,出去了。”
三川眨眨眼,很是疑惑,子承平常可是吃下一整只烧鹅还不够,今个这烤鸭吃的还没有一半……
难道是不合胃口?
嗯,下次不买他家的烤鸭了。
子承冲出门外,在小河边吹了吹,凉风习习,心里的烦躁倒是稍稍平息了一点。
子承也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真如博山树说的,自己真不该困在三川身边了么……